蕾丝蛛网
“你要的书,你找吧。”江落说,在房间中央的米灰色沙发上坐了下来,忍不住又偷偷摸出手机看了看,这回没有林露行的消息。她抬起头:“那旁边有椅子,你要是够不着,可以拿椅子,也可以让我帮你。”
杜娜莎身高只有一米五四,这是江落亲眼看见她的体检表上写的,她要是想拿书橱上层的书,非得用椅子不可,这一点在上楼梯的时候江落就想到了。杜娜莎点了点头,却不愿意马上就拿椅子来,她站在四个大书橱前面,来回打量着,脸上是沉思的表情,似乎不敢相信面前居然摆着这么多的书籍——确实,普通人家是绝不会有这种数目的藏书的,除非在图书馆或者书店,否则很难见到这种景象。
“你这儿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杜娜莎看也不看自己够不着的地方,而是打开书橱,小心地在下层翻找了一阵,而后忽然停下动作,转过头来看着江落。
“什么?”江落盯着手机的聊天界面问。
她方才忍不住重温了一遍和林露行的对话,林露行最后那句“我还没想好”,短短的、窄窄的,落在对话框里,江落甚至能想象出林露行说这句话时隐秘的语气和微皱的眉。究竟什么节目适合林露行呢?江落努力思索,脑海中却浮现出林露行穿着表演的礼服,站在仰慕她的那些人面前的样子。黑色的礼服适合林露行,她想,至于节目?那根本无所谓,没有人会在意的。
江落放下手机,杜娜莎面无表情地看她,整个小小的身子倚在向一旁打开的玻璃书橱门上,用木条横隔的玻璃中间,映出她娇小的身影。杜娜莎今天穿着装饰红铜扣子的浅咖啡色条纹长风衣、玫瑰色毛衣、洁白的高腰鱼骨长裙,及肩的头发分成两股,在耳朵下方用两根带有缎带蝴蝶结的头绳束起。她的打扮是富有文艺气质的,和满是书的房间很相称,落在一片书的倒影内,显得阴暗、凝重而庄严。
“陀思妥耶夫斯基,俄国作家。”杜娜莎抿了抿嘴,指着书架上某处摆得整整齐齐的、稍微落有灰尘的一系列小说,用娇细却很肃穆的声音说:“你这里……他的书很全。”
“是有,有好多!”江落疑惑了一会,终于想了起来:“是我亲爹买的,很老的版本了,有的现在已经买不到了,你要看可以拿去呀。”
“你爸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杜娜莎又回过头去,另外抽出一本橙红色的诗集,语气好像有点惊喜:“连他不那么出名的小说都有。”
“唔,我不知道。”江落撇了撇嘴:“我没见过我亲爹。不过既然这样,那他肯定很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许比喜欢我还喜欢。”她自以为俏皮地开了个玩笑。
啪的一声,传来了书页合上的声音。“……对不起。”杜娜莎猛然压低了声音,头也垂下去了。“我不知道你家里的状况。我不该问的。”
“这有什么呀,我开玩笑的!”江落的贫嘴收获了意想不到的同情,她愣了一愣,连忙笑了起来,用更加满不在乎的调子说:“我和我的生父根本不熟!我没见过他,也不想见他,我才无所谓呢——既然亲爹根本不喜欢我,当然是没有亲爹好,要是有个恨自己的亲爹日日夜夜在身边,那才真的可怜,我知道很多人就是这样的。”她一边说,一边盯着天花板看,还撅起了嘴。
“这样……那么你也没看过么?”杜娜莎抚摸着烫金字的书脊,转过头来,有点急促地问:“你有没有看过陀思妥耶夫斯基?”
“大概……大概看过……”林露行没有想到竟引起了她如此的兴趣,像突然被老师盘问的学生,有点不知所措。她努力回想了一下,说:“但不是《罪与罚》,我没看过《罪与罚》,我好像看的是不很出名的一本,是一本……写三角恋的……就是女主角最后结婚又反悔的那个……”
杜娜莎露出了然的表情,两瓣小小的嘴唇拢了起来,是那本,我也看过,还很喜欢——她几乎脱口而出。但这时江落的手机又响了,林露行回复她了。
江落抓起手机,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那很引人深思的小说的内容,连同俄国作家,连同提问的杜娜莎一起,从她的思想里消失了。她几乎是急不可耐地滑开锁屏,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条语音。林露行在此之前从没给她发过语音,江落立刻察觉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奇怪。她本能地觉得不该在杜娜莎面前听这条消息,却还是忍不住点开了。
她做得很愚蠢,手机的音量挺大,默认的扩音模式,再遮掩也来不及,林露行略微沙哑低沉的声音,和她那叹息一样寂寞的语气,于是清晰地在这只有两人的书房内回响起来。
“杜娜莎我认得。”林露行云淡风轻地说:“她以前参加过学校的朗诵比赛,拿过名次,我记得,她还给校刊投过文章。我刚才想到,你们文化生学习应该还挺紧张的,现在高三,而且要期末考了,准备这个很费时间。不过对她来说也不难,她很擅长这个,也很喜欢诗,我们语文老师在我们班上表扬过她,她以后也许可以去当诗人。”她说到这里,甚至轻轻笑了一声。
林露行是美术生,而且是无心一本院校的美术生,所以并不太忙,即使在高三还可以随心所欲地参加活动。江落和杜娜莎就不一样了,她们只能靠卷面考试获得分数,尽管她俩也对一本大学并无向往,不过,还是被林露行当成了把柄。
说一名不大热心学习的高三女学生以后能当诗人,可以算得上一种讽刺,至少是揶揄,在这个文艺已经堕落的时代,除非家财万贯,否则,诗人不知怎么总有些贬义的感觉。江落根本没有想到林露行会说这样的话,以她对林露行的了解,这甚至是带有敌意的。林露行莫名的敌意叫她感到匪夷所思。无论是她的语气,她的谈论,包括她说起杜娜莎这件事本身,都显得那么不平常。林露行不该留意杜娜莎。
江落抬起视线,杜娜莎已经完全转过脸来,在一刹那间,江落觉得即使她生气了也毫不奇怪。果然,杜娜莎怔怔地盯着江落的手机,面色似乎苍白了几分。
“你在和林露行聊天?”她低声问。“你和林露行关系很好。”
“是的。”江落手忙脚乱地在屏幕上敲出一行回复,同时,朝杜娜莎一笑,刻意用欢快的语气回答:“原来你也认识她,我还完全不知道呢,你们俩瞒着我!”
“因为……因为不是很熟,而且一共只见过几次面。”杜娜莎急忙辩解,好像有点慌乱。她连书也不再看,从书橱边走开,走到江落跟前站住。“除了在宿舍楼碰到以外,上个星期我和她在学校后街还碰到一次,你没有和她在一起,我当时还很奇怪来着。”
她说着,在林露行身边坐下,和她并肩坐在沙发上,两人挨得很近。杜娜莎大概只有七十多斤,又矮又瘦,动静也小,她坐下时,皮质的沙发只轻轻地陷下去一点。江落却被这个小小的动作惊得几乎浑身都绷直了。以往,杜娜莎虽然表现得很喜欢她,但从不亲近她,江落以为杜娜莎是不喜欢和人亲近的。杜娜莎突如其来的亲近非常诡异,和林露行的诡异不相上下,她的亲近是猫的亲近,使人受宠若惊又忐忑不安,仿佛随时就会消失。江落一度非常害怕会在不经意间压住杜娜莎的裙摆,让对方在起身的时候出丑,那样一切就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