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清秋
里边牧白已醒了,正要唤人,听到声音便让她进来,书瑶应声推门,看到牧白在床榻上坐着,她反手关了门进到前来,半跪在榻前仰着头:“殿下,方才小公主可有进来?”
“牧笛?”牧白摇摇头:“她来了么?”
书瑶点点头:“说是看看您酒醒没。许是又有什么急事先回去了。”
这日至晚间,书瑶一直坐立不安,旁人问起,她也只说身体不适,好在小公主那边也不见什么动静,书瑶才渐渐放下心来。
过得几日,太子婚庆已过,沈太傅带着沈佑棠来授课,周牧白已然大好,书房里又闻琅琅书声。
这日沈太傅刚走,小果子进来禀报,裴太医在殿外求见,牧白略感诧异,回宫这几年从未见裴冬成主动来访,莫不是……心思电转,忙令快请。
少顷,裴冬成已到书房,只是往日跟着的药僮却没来,他自己拎着个小药箱,看到牧白在书案后起身,便上前行礼。
“裴太医不必多礼。”牧白双手托起他手肘:“许久未见,裴叔叔安好。那日我让人送去的茯苓糕越儿可喜欢?记得他小时最爱吃的。”
“劳殿下挂心。越儿很喜欢,也时常惦记着殿下,遇着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央着微臣带给殿下。”裴冬成恭谨的回答,提到孩子不免带着几分慈爱。一句裴叔叔,仿佛带回从前小白在裴府的日子,裴冬成却在心里叹了口气。
待碧玥沏了茶退出去,裴冬成才斟酌着开口:“微臣是来给殿下请平安脉的。”
“平安脉?”周牧白怔了一下:“我身子向来康健,从不请平安脉,父皇也知道我的习性,这多年来也都免了的。”
“殿下回宫时日尚短,恐有所不知。我朝开国之初,外临强敌内有贼寇,且连年天灾不断,故早有遗训,凡皇家子侄十五岁起便要协理州郡政事,以做锻炼。前两年将二皇子派往璁州剿灭白巾匪,便是在他十五岁生辰之十日后。”
“嗯。这个我也曾听太傅说起。”周牧白望着裴冬成,示意他说下去。
“皇子外巡,最要紧的便是平安康健,是以从十四周岁起,太医院逐月为每位皇子请平安脉,相应的,我朝女子十五岁及笄待嫁,亦是从十四周岁起,太医院每月给公主们请平安脉。在此之前,是三月一请。而今殿下已近十四,太医院中自是备着要给殿下请脉了。”
周牧白听了只攒着眉,并不答话。
裴冬成看在眼里,心里又沉了几分,事缓情急,终究要说的,于是他站起身走到窗前阖上窗屉:“午后风大,殿下还请稍加注意方好。”
周牧白抬起眼看他,只见裴太医往紧闭着的书房大门望了一眼,再走到周牧白跟前,屈膝跪下:“微臣斗胆,敢问殿下,那日书瑶房中,微臣是在给殿下诊脉吧?”
周牧白浑身一震,听他继续说道:“多年前书瑶刚进宫时,微臣也还只是太医院一名小小副史,与几位同僚一道为新进宫的宫女们遴检,书瑶碰巧就是微臣遴检的。且三皇子回宫前还曾有一次,书瑶因被蜜蜂蛰到,也由微臣诊脉开方,是以……”
“是以,你记得她的脉象。”周牧白淡淡接道。
“是。”裴冬成仍是跪着:“况且书瑶年已十八,早已过了……过了初潮年纪,这泉清宫中正当此年纪而又能得书瑶不顾一切维护者,微臣便斗胆猜是殿下了。”
“裴太医果然心思缜密。”话已至此,周牧白心里反不如初时惊慌,她举起茶盏挡在唇边,只为了压下脸上绯红,轻抿一口,“若是你有心将此事告知他人,如今也不会在这泉清宫与我说话。那么……你今日来与我求证,所为如何?”
“殿下,您是与微臣一道回宫的,若是此事……”裴冬成心中亦是大震,虽说已猜中此事,但周牧白一句辩驳也无,怎不令他无言。
“我明白了。”牧白摆摆手:“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这几日竟为这事让你二人都知觉。只是你放心,日后我定当更为谨慎。”
裴冬成听说,却是双膝跪下磕了个头。周牧白忙要去扶他,他却仰头看着眼前的少年:“殿下,微臣只问您一句,您为何变幻身份进宫?微臣虽官职低微,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若是殿下……”他狠一狠心续道:“若是殿下心有歹意,微臣是可以拼上全家的性命不要的。”
“哈哈哈!”周牧白扬声大笑,随即走回书案前沉声道:“我若心存歹意还需等到今日么?”顿了顿又正色道:“我知你是忠于父皇才有此言,但你该知道,父皇是你的君,亦是我的君,还是我的父。当日我年幼蒙难,处处受人欺凌,不得已装扮成男孩儿,谁又能料想日后会遇见父皇,更得父皇教养。初回宫时我也曾想过将身份告于父皇,可父皇乃一国之君,虽则我当时年幼,可也知晓男女七岁不同席,若是他人知道我与父皇曾相伴多日,天下悠悠之口如何能防?”
深秋风凉,裴冬成跪在地上竟是冷汗满额,说不出话来。
周牧白叹了口气:“你起来吧。”
“殿下。”裴冬成又磕了个头:“微臣知殿下乃仁德之君,早年在海平镇,家父属意让您学医时便已说过您总是心怀悲悯,但此事关系重大,微臣不得不冒死一问,还请殿下见谅。其实在来泉清宫前,微臣就已在太医院请命为三皇子请平安脉,此后殿下若有甚不适,还望及时传唤微臣,一则您已日日成长,终需各方调理,二则日后若有危急之症,也可说是惯于微臣诊脉,他人便不好再插手了。”
“裴叔叔。”周牧白心里有些酸楚,像是一个孩子的委屈终于在长辈跟前得到释放,她上前亲手扶起他:“牧白谢过了。”
待到裴冬成垂手告退时,周牧白忽又叫住了他:“其实……牧白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殿下但说无妨。”
牧白将书瑶招到跟前吩咐道:“将前日让你收着的那包银子拿来。”
不一刻,银子送到案前,书瑶退了出去,仍将书房门扇关好。
“当年仓促起行,家中虽已无人,但牧白之父母皆在海平镇以北的坟坡上。虽则回宫那年,父皇仁爱体恤,允我在珈楞寺为亲生爹娘立了牌位,但牧白每每想起海风咸重,于心难安。”牧白自案前起身,蹙着双眉泛红了眼,双手将银子举至眉前,“这银子是我在月例中攒下来的,但请裴叔叔休书一封,安排个妥当的人帮着置办棺木,替我这不孝子将爹娘好好安葬了吧。”
裴冬成双手接过银子:“殿下孝心拳拳,这事微臣即刻去办。”踌躇片刻,终是提醒道:“只是往后,殿下在这宫中千万莫再说不孝子这几个字。实在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牧白记下了。”周牧白对着家乡方向也磕了三个头,再转身对着裴冬成深鞠一躬:“牧白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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