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犯
还是伍佰,吉他声扫过耳畔,连晚调小了音量,在断续的粗犷口音里试探着搭话:“你生气了吗?”
副驾驶的女人动动手指,把手机按灭了。
“没有。”她难得绷着脸,“只是想说清楚。”
“别生气。”连晚打着方向盘,安慰地看她,想了想,又添上一句,“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管她怎么说。”
看得出来她不擅长说这种话,轮廓分明的眉眼在车窗外投射进来的零星灯光里软化下来,有些担忧地望向身侧的自己。看得周烟浅心里好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我从来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我生气的是她看不起你。”
连晚开着车,平静地应:“没事的”
“以为我看不出来?我真是忍了好久。”女人还在愤愤,她收回手,又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声:“几年前我遇到她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小孩,刚从大学毕业,什么都不懂,很依赖我。我几乎是一路看着她长大的,从实习到现在。她第一次和我出去吃饭,连怎么和别人握手都不知道。”
“所以她刚才会说那样的话,我有点不适应。”
“我之前总觉得她年轻,可能是因为所谓的责任感,想照顾到每一个人。但奇怪的是,现在我觉得,年轻的反倒变成了我。”
“可能人就是要到身份转变的时候,才会切身地去理解那些自己拥有过的和错失过的东西,才能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本来就觉得我回来挺好的,跟你在一块——也挺好的。”
女人撑着下巴,数着车窗外飞掠的路灯,静默着眼睫,唯有潋滟的双眼微微颤动:“现在我更这么觉得了。”
她的话让连晚一时失言。车子的暖气静静地漫上来,车载音乐也静静地响着,吉他弦轻轻地扫,她听见周烟浅在跟着轻轻地哼:
“不安全,不猜疑,我们都对自己有爱的权利;
不知道,不多余,故事到尽头没人肯定……”
县道车流不多,她们很快就开回了家。沉沉的夜幕下,旧小区外的路灯高而亮,映出一旁褪色的红砖墙,墙上卧着干枯的爬山虎,晾衣绳空荡荡的,垂在一边,有空调外机在嗡嗡的响。
连晚握着女人柔软的手心,看着她晃晃悠悠,微微张口,对着空气呵出浅淡的白气。
她这才想起兜里还揣着的那半瓶白酒。
借着路灯,连晚看见周烟浅酡红的脸。
“你喝醉了吗?”她不放心地问道。
周烟浅略微晃晃头,觉得自己不是很晕:“还好,就是有点热。”
她抬起头,看见连晚的目光沉默地在她脸上梭巡,脸上被她看过的地方似乎在发烫。情不自禁地,她伸手捧住这张沉默的脸,那目光里终于有了些起伏,周烟浅示意她低下头来。果然得到一个乖顺的垂头。
不被人看好的爱情,却是她告别过去的证明。
满街冬日的冷和寂静。但周烟浅心里的火蔓延上来。
她凑在她耳边说:“我们回去就zuo。”
老旧的楼道不隔音,防盗门被慌乱地拧开,又被粗暴地甩上。冬日繁重的衣物加深了她们的气喘吁吁。
连晚挣脱毛衣,还不忘按开空调的暖气,她们落进灰白的沙发,浅蓝的窗帘合拢了,充当了客厅里夜的颜色。
冬天的夜,连晚触碰到藏到最深处柔软的肌肤,感受着久违的汗意一点一点从身体深处漫上来,再到周烟浅捏住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看她。
“这次我来吧。”她说。
白瓷一样的皮肤,仿佛被剥开了所有坚硬的外壳,呜咽声里,周烟浅握住连晚颤抖的指尖,她的小狗连目光都游移,甚至称得上是无助了。
她在小声地喊她。
周烟浅抱着她,捧住她的脸,爱怜地望向她的眼睛:“宝贝,不要怕,上天会厚待你的。”
女人嫣红的唇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连晚衔住了,不舍得松开,直到被咬疼的人拍了她的后脑勺。她抱着她,埋进她的颈侧,深深、深深地吸气。
过了好一会,周烟浅才听见她闷声闷气的回应。
她说:“我有你就够了。”
终于彻底贴近,这个二十几年来的闷葫芦开了口,一字一句,像是要全盘捧出自己的一腔肺腑。
“姐姐……你还记得我们那个车队的队长吗?他欠了赌债跑了,留下老婆和半岁多的小孩在家。我很害怕听见这种事,不仅仅是因为可怜他们……我会想起我小时候……”
“我害怕不安定,害怕改变,我觉得我的命是偷来的。所以我一开始遇到你才会想躲着你。”
“所以我知道,世界虽然很大。但是对我来说,世界又好小。”
“我不敢贪心,怕老天又要收走什么。”
“姐姐。”黑暗里,连晚用她一贯沉默的眼睛,望着她,像是要望进夜色里去,见到最赤. 裸的她们自己,“所以我只要你。”
“对我来说,我没有其他什么可失去的了。我人也很笨的,只会开车,不会说话,钱也赚得不多,可能以后你会回去,但我只希望我能让你开心,能遇到你,我真的很……”
也许是忍耐久了,连晚没有哭,口齿清晰,只是语调零落,周烟浅摸了摸她的脸,来自连晚的真心是如此宝贵,她一瞬间泛起的泪意,成为了支撑着她们拥抱的力量。
“宝贝……我说我爱你,是真的爱你。”
她拥着她,轻轻摇晃,像母亲温柔的劝哄:“不要怕,我在的……”
她们拥抱着,贴近,又贴近。
那么,在这个最深的、最深的冬夜里,汗水终于漫上后背,仿佛夏日重返,恍惚中,她们都又回到那个满溢的泳池,满世界的水,水波荡漾,整个世界都在晃,轻轻地、慢慢地晃,水打湿了长发,有种向下坠的力量,可连晚被牵住了手,被同样湿着长发的女人拉着向上。在无边无际的汪洋里,她们都好像变成了云,自在,舒展,因漂浮而美丽。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她们自己也不能分辨。
夜深得像是要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房间里渐渐地安静下来,她们都睡熟了,合拢了眉目。
只唯各自潮湿的呼吸,轻轻拂过彼此的脸。
梦里梦外,年岁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