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逆旅
小护士看她焦头烂额的模样,裤腿上都是泥水,心软了软,把手里的托盘交给她:“那你帮我拿着,山区信号应该不好,我去医务处问问”
方知有感激不尽了,微微鞠了一躬:“谢谢,谢谢”
等待她回来的功夫,方知有不知不觉走到了急诊科这边,如果说门诊大厅还是一片太平的话,那这里就是硝烟弥漫,血肉横飞。
消毒水味也遮盖不住的血腥味,几乎令人作呕。
走廊上塞得满满当当的加床,她不得不绷紧身子从纵横交错的输液架中穿过。
躺在病床上的人浑身缠满了绷带,奄奄一息,或者被截了肢的,袖管裤腿空空如也。
有头发花白的老人扑在轮床上哭,也有中年男人跪地哀嚎,更有几岁大的孩子在塌方里失去了双亲,一个人抱着怀里染血的洋娃娃睁着茫然而又无辜的眼神看着周围的人来了又去。
“哇!”一口黏腻的鲜血沾上了自己的鞋子,躺在病床上的人开始剧烈痉挛起来,方知有受惊猛地缩回了脚,一群穿着白大褂和淡蓝色护士服的人扑了上去。
小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妈妈……我要妈妈……爸爸……爸爸……你在哪里?”
不知道怎么地,也许是人类原始天性中的怜悯被激发了出来,方知有的脚尖转了一个方向,朝着那个小女孩走了过去。
“总算找到你了,你怎么跑到这来了?”小护士气喘吁吁跑回来,一眼就看见她正在给小女孩腿上的小伤口消毒,动作还挺娴熟的。
“有过护理经验啊?”
方知有点了点头,把手里的托盘交给她:“家里有病人,怎么样了?”
“那个……”小护士面色不虞:“刚刚二次塌方的时候,于大夫没出来……”
方知有眼前一黑,一把扶住了轮床,紧握的指骨泛了白。
“哎哎哎你别晕啊,赶紧坐下坐下,那个李姐帮我拿杯葡萄糖水来”
“我不喝”方知有把糖水又塞回她手里,缓过劲来径直起身往外走,眼眶通红。
“你干嘛去?!”
“我要去灾区!”
“你疯了?!现在已经没有前往灾区的车了,全线封路,禁止任何车辆通行,况且我们陆主任已经进去找她了,会有好消息传来的,你冷静,别冲动……哎!”
护士话音未落,那个人已经推开了她的手冲进了雨帘里。
方知有花了平时十倍的价钱租到了一辆黑摩托车肯带她去灾区,但也只负责送到离常平隧道五公里处的高速公路入口,因为那里会有警察设卡拦截,剩下的路需要她徒步进去。
方知有毫不犹豫坐上了后座:“走吧”
雨又陆陆续续下起来,她摸了一把自己的脸不知道是泪还是水,摩托车司机回头看她狼狈的样子:“小姑娘家在丰县吧?据说那边山体滑坡也挺严重的,好多房子都塌了……”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眼泪就止不住地流,方知有抿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摩托车司机又加快了速度:“后备箱里有雨衣,披上吧”
“谢谢”
在这个漆黑的夜晚,雨越下越大,一人一车冒着狂风暴雨穿梭在盘山公路上。
不时有轰隆隆的雷声从深山里传来,但她只有一个念头:哪怕前方天崩地裂,跨过千山万水,也要见到她。
但这个夜晚真的发生了太多事,等到很多很多年后,她终于可以释怀的时候,如果你要问她:后悔吗?
等到的也只是一声叹息。
因为那个时候的她,真的不知道怎么抉择才算是对两个人都好。
又是一台胸腹联合外伤结束,在陆青时的长期锤炼下,急诊科的众人基本都练造了一身野外开胸缝合止血的本领,伤员生命体征平稳地送上了救护车,刘青云松活着筋骨,长出了一口气走出帐篷外面透气。
秦喧从救护车上跳下来,手里拎着两个恒温箱,交给随行的小护士,那里面是紧缺的红细胞和冷沉淀。
“陆青时和于归呢,怎么没看见她们?”
忙活了整整一天就算是钢筋铁打的也要吃饭喝水不是,入了夜个个医疗站基本都燃起了炉灶,不值班的医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扒着泡面。
陈意手里也拿了两桶□□过来分给他们:“别提了,你走之后就二次塌方了,于归没出来,也联系不上她,陆姐就又进去了”
秦喧咬咬牙:“我也去”
“秦喧呢,秦喧回来了没有?这有一个怀孕21周的流产了……”徐乾坤摘了手套跑出来。
“我……”秦喧被噎了一下,抬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夜空下黑黝黝的隧道口犹如一头蛰伏的猛兽,咬咬牙,还是一头扎进了帐篷里。
“来了!”
“还走的动吗?”
陆青时靠在损毁严重的车身上微微喘了口气,又站直了身子。
“可以”
顾衍之伸手扶了她一把,搜救犬叼着什么东西远远地奔了回来扑进她怀里,拼命摇着尾巴。
陆青时把手电筒的光调到最亮,是于归的通讯器,表壳已经坏掉了,还沾染着血迹。
她心头一紧,顾衍之拍了拍搜救犬的背:“好宝贝,快带我们去”
一行人纷纷跟上。
“于归!”
“汪汪!”
狗在原地来回转着圈,回声在隧道里传出去了很远,躺在乱石瓦砾里的人微微动了动,一只沾满鲜血的手从土里伸了出来。
“咳咳……”一张嘴就是一鼻子灰,于归声音哑得厉害:“有……有人吗?我……我在这里……”
“于归!”陆青时拿着手电筒跑了过去:“你在哪?!”
“陆……陆老师……我在这里……”在被困了长达四小时之后,终于听见了她的声音,于归简直要喜极而泣了。
面前横着一块钢筋混凝土石板,看样子是从隧道顶上落下来的,陆青时踩着拇指粗的螺纹钢爬了上去,手电打下去,正好照在她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
“有没有受伤?”
于归拿手遮了一下刺眼的光线:“腿被夹住了,动弹不了”
掉落的石块刚好砸在了一辆七座面包车上,车身被砸塌下去,却也正好形成了一个可容身的三角之处,在于归的身下还有一个抱着孩子满脸惊惶的女人,医生用并不结实的背撑起了一片天,也算是福大命大。
陆青时松了一口气,扔下去急救包:“自己扎上,给你身边那两个伤员也扎上”
顾衍之趴在地上量了一下尺寸,一个拳头大的缝隙,看样子像刚才那样爬进去是行不通了。
“你的腿怎么样?”看着她把针尖送进自己的静脉里,陆青时仍然很在意她刚刚说的腿的问题。
“没知觉,可能是骨折了,我摸不到”
“你怎么这么蠢呢?多大人了……”
那抱着孩子的妇女勉强笑了笑:“不怪于大夫,要不是她我和孩子就交代在这里了”
“孩子多大了?”照惯例的问询,那圆盘脸的女人神色却有些躲闪起来:“八……八个月了……”
八个月能有这么长的手?
从单薄襁褓里伸出来的小手看上去像是有一二周岁的样子。
陆青时皱了一下眉头:“你伤哪了?”
“磕到头了”于归替她答:“救下她们的时候我做过检查,头皮轻微擦伤,没什么大碍”
“再做一遍检查,孩子给我,我先抱出来”上面的缝隙刚刚够成年人塞进一条手臂,不过对于婴幼儿来说够了,陆青时伸长了胳膊。
那女人却抱紧了孩子:“不……我要和宝宝一起出去……”
“先出来,快点,孩子待在那里不安全容易窒息”再三催促之下,女人才把孩子递给了于归,于归伸长了胳膊满头大汗,扶着车身抖得不行。
陆青时瞥了一眼她那腿,右腿被卡在了石板下动弹不得,这人倒是没多说什么,只是咬着唇一味强忍。
“青时,先下来,我们准备拉了”
“好”陆青时跳了下来,顾衍之扶了她一把,把绳子系在了腰间,其他消防员也如法炮制:“一二三,走你!”
沉重的石板被人力一寸一寸地挪开了,绳子咯进肩膀柔软的肉里,顾衍之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咬紧了牙关。
陆青时接过她胸前半截绳子也勒进了自己肩膀里。
于归咬着牙也在死命强撑着,感受着肌肉和骨骼被寸寸碾碎的剧痛,情不自禁痛呼出了声。
“于归!”外面陆青时叫了她的名字。
“干嘛?”于归浑身抖成筛子回答她。
“正常胸腔积液为红色和浅黄色,一旦患者出现了黑色的胸腔积液则他可能患什么病?”
仿佛又回到了魔鬼查房现场,于归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根据查体如果排除感染的话,可怀疑为转移性黑色素瘤,或者含碳脓胸”
“患者生活环境接触工作没有吸入活性炭的可能,再答”
于归瑟瑟发抖:“是肺癌?不对不对,还是胰腺假性囊肿破裂……”
她简直要给这人跪下了:“对不起陆老师……我……我不知道……”
“你是猪吗?急性心肌梗死早期的心电图改变是什么?”
“支气管扩张引起大咯血的原因为合并重度支气管炎还是支气管动脉先天性解剖畸形?”
一连串问题劈头盖脸扔了出来,于归被砸了个晕头转向,哪里还顾得上腿疼:“是……是合并重度支气管炎……”
陆青时冷着脸把人从缝隙里拽出来:“都不是,回去把内科学重抄一百遍”
于归两眼一翻,直挺挺躺了下去。
再次醒过来是在温暖的帐篷里,秦喧坐在她身边打瞌睡,她蹭地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我知道了,是支气管动脉和肺动脉终末扩张血管瘤破裂!”
秦喧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去:“我靠你鬼叫什么呢?!”
于归这次是真的鬼叫了,疼得龇牙咧嘴:“我……我的腿……是不是废了……”
秦喧翻了个白眼:“死不了,你陆老师亲自给你接的骨,还亲自送你回来的,啧啧啧,我都没这待遇,酸了酸了”
于归疼得直抽抽,躺在床上冒汗:“她还罚了我抄一百遍内科学,这种福气我可不想要,快快,给我来一针止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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