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落荒岛怎么办?
这里有精美的壁画,栩栩如生的大理石雕以及价值不菲的艺术品,却依旧无法改变其冰冷阴森的事实。
墓主原本是不该在生前进入墓穴的,因为太过不吉利。但没有一个人敢劝阻她,知道事实的人们都为这对苦命的恋人感到可惜。
然而,他人的同情与怜悯总是暂时的,长久的痛苦终究只会是亲人与恋人来品尝。
“我想在里面待一会儿,你们都先出去吧。”
艾尔玛很想反对,尤其是花沐在之前还有过自寻短见的行为。但她没办法说出口,对于失去伴侣的向导和哨兵而言,余下的生命几乎都只是虚度而已。
王室成员虽然大多不会因伴侣的死亡而有生命危险,但寿命于一般的哨兵和向导来说实在太过短暂。没有伴侣的安抚是一方面原因,更重要的原因则是长久的痛苦与思念。
“白枕……”
花沐透过水晶与寒冰,看到的是哨兵平静安详的面容。最后包裹着白枕的这一层寒冰不知为何无论如何都无法融化,所以也没办法对她的遗体进行任何处理,花沐就连最后碰一碰她都办不到。
“白枕。”她喃喃地重复着哨兵的名字,依恋、不舍又带着几分怨愤。
花沐的心中满是痛苦与恨意,并不是针对任何人的,一定要说的话,大概是对命运的不满。
她回想起过去种种,回想起曾经满心的欣喜与期望,回想起那些天真烂漫的期待,心中就犹如凌迟一般痛苦。回忆被磨成锋利的匕首,嘲讽着她的无知。
就在一年多以前,爱情还离她很远。她为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恋情苦恼纠结,又为隐约的可能性窃喜忐忑。那满是曲折的少女心事啊,就连不安也是甜蜜。
可现在,离她那么远的是她的爱人。她的爱人是拯救了无数生命,被称作烈士的哨兵,是帝国最年轻的少将,和每一位在这场残酷战争中死去的士兵一样,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这是一个多么叫人痛苦的事实?
在花无伤逝去时,花沐受到深深的震撼。可是,在失去白枕时她什么都感受不到。她只能看到眼前的白光,只能听到轰隆的低鸣,只能察觉到周身的寒冷。
发生了什么?
花沐躺在悬浮担架上的时候脑中只有这样一个念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从未有过这种感受。身体是冷还是热呢?心脏跳动得是快还是慢呢?时间是停止还是加速了呢?
一切感官都突然失控,她品尝到了灵魂颠倒的滋味。
啊,这就是死亡。
在十九岁的这年春天,花沐知道了死亡的感受。正因为心灵相通,正因为灵魂相连,所以伴侣的死亡体验清晰地传到了她的身体中。
这也是哨兵与向导结成伴侣之后往往无法独活的原因。
既然体会到了死亡的苦痛,又怎么可能活得下去呢?
花沐在开始的三天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死人又怎么可能感受得到悲伤呢?直到白枕的躯体终于从冰住中解脱出来,直到她亲眼看见白枕的面容,直到她终于切身触碰到了那种冰冷。
但也并不十分痛苦,比起痛苦来说,更多的是空虚。身体,心口还有灵魂,哪里都空荡荡。她在这时才突然发现,露娜……不见了。
不见了,什么都不见了,她的未来也不见了。
“白枕……”
花沐背靠着棺壁缓缓坐下,感觉着其中传来的冷意。极致的寒冷尽头就是温暖,是细胞死亡所放出的相同信号。
“呜呜呜……白枕……”
不过十九岁的少女,曾在不久之前还充满了对爱情的渴望,就在不久之前还满是可预期的幸福未来。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过早地感受到了极致的幸福,也过早地感受到了极致的痛苦。
原来此刻,她才真正地流落到了荒岛之上——没有爱人在身边,荒岛就在她的心中。
天渐渐暗了下来,夜,也降临了。
艾尔玛看着在雨中等待了两个多小时的花簇,有些担忧地问道,“陛下,要不要……把大小姐带回来?”
花簇没有带其他的随从,只有无面人站在她身后为她撑伞。
“不用了,等她自己想出来再说吧。”
“那您……”
花簇完全不知该如何安慰花沐,甚至连出现在她面前都觉得惭愧。白枕是因救花筝而死,这是不容改变的事实。就如花沐曾经说过的一样,她为了自己的爱人而牺牲了女儿的伴侣。
更让她无法面对花沐的是,她因花筝的平安归来而生出的安心与窃喜。生死犹如一面照妖镜,将人的卑劣与自私展现得清清楚楚。
花簇甚至因此无法面对花筝,每一次看到她的欣喜就像一把双刃剑,将她与花沐的关系,她与花筝的关系割裂得支离破碎。
“我再站一会儿就走。”
艾尔玛不敢打扰她,安静地走到了另一边等待。
“这不是你的错。”
雨滴落在伞上,发出了清晰沉闷的声响。无面人在这时突然开口,语气是一贯的冷淡与平静。
“我能对沐沐这样说吗?”
不要欺骗自己与他人了,这就是她的错。
无面人难得陷入了沉默。
“起码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花簇转过头看向无面人的眼睛,那依旧是由面具创造出的翠绿眼眸,是冰冷的虚像。
“怎么了?”花筝似乎不明白她为何惊讶。
“我以为,你会说出更冷酷一些的话。”
犹如白玉一般的手指紧紧捏住了伞柄。
“花简做出了什么选择?”
就在花簇以为她还会说什么的时候,对方却突然改变了话题。
胜利不是战争的结局,而只是一个开始而已。对花策所造出的那些实验体的处置方案,议会已争论了一个月之久。在此期间,杜思敏和艾尔莎奇迹般地苏醒了。
对于已经放弃的花简来说,这件事实在不知该喜该忧。
但花簇实在是太久没有见过他如此开心的模样,即便可能只是假象,也无法忍心破坏。
“他很挣扎,如果是过去,为了思敏他或许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可是现在,沐沐的情况……”
是啊,作为父亲又如何抛得下才刚刚失去一生挚爱的女儿呢?可若是选择杜思敏,他必然要放弃爵位财富这一切身外之物来赎罪。而这也意味着,花沐会在失去恋人之后再失去自己的父亲。
而且,他也有与花簇一样的忧虑,这样获得的幸福仿佛以女儿的幸福为代价一般。
“对于杜思敏的身份,他不曾纠结吗?”
花簇叹了一口气,“或许有吧,但你知道,一样的容貌,相同的记忆还有分毫不差的性格实在太难叫人拒绝。我们并没有宗教信仰,所以也根本无法期待死后相聚或者来世再续前缘。眼前能够抓住的幸福才是唯一真实的,阿简早已没有这样犹豫的从容。”
“是这样啊……”花筝像是回答花簇,又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道,“如果他下定决心的话,我不介意为他提供血清。”
“再说吧……”花簇重新把目光投向了花沐所在的方向,“一切都在痛苦过去以后再说。”
“嗯。”
可是花筝知道,这个痛苦是无法过去的。虽然无法体会到感情,她却清晰地知道这个事实。就像花简一样,过了这么多年也依旧没有熬过这个痛苦,所以才会在重新抓住希望时奋不顾身。
只要白枕不在,谁都不可能获得幸福,谁都不会有圆满的结局。
从这一刻起……不,从白枕牺牲的那一刻起,每个人就落在了自己的荒岛之上。
第0章似是故人来
新年将至, 盛朝帝国上下沉浸在过节的喜悦之中, 一年一度的庆典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大众十分期待今年的庆典,据说不止是女王和王女,就连一直没有公开出现过的两名小殿下会首次出现在典礼之上。
距离贺州叛乱已过去了五年, 战争的阴影也已逐渐淡去。花简公爵在战争不久后因旧伤复发而去世, 女王陛下将侄女收作养女,赋予其王储的身份。
而在这之后,女王与王女相继诞下子嗣, 为损失惨重的王室一扫阴霾。
帝都郊外的盛景庄园是花沐成为王女之后由女王赠与的, 她一年之中有一半的时间都在此处度过。盛景庄园与一般的贵族庄园没有太大的差异, 一定要说有哪里特别的话, 大概就是它的中心湖中停靠着一艘十几米长的帆船。庄园的主人并不留宿在别墅内, 而是以此为住宿的场所。
算不上宽敞的船室保留着两人当初制作时的粗糙模样, 除了添置了一些必须的生活用品之外没有做任何的修缮加工。
花沐蜷缩在狭窄的床铺上,面容安详。她的身边躺着一只不过巴掌大的锈斑豹猫, 睡得四仰八叉。
太阳已升上了地平线, 新的一天也再次到来。
花沐悠悠转醒,睡眼惺忪地望着船舱壁发了一会儿呆, 而后打开了光脑投影。
“早安,白枕。”
投影之中是墓穴侧室的场景, 哨兵仍被寒冰包裹着的身躯赫然就在画面之中。已经整整五年, 每天早晨起来对这个一成不变的画面打招呼已成为了花沐的习惯。
“喵~”储备粮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声音,伸了一个懒腰,翻身跟着起床。
自从白枕离开, 它就一步都没再离开过花沐,连作息也渐渐变得和人类一样。
花沐带着它一起洗漱,亲自做了一顿早餐,和储备粮一起吃完。成为王储之后,她的日常也逐渐忙碌起来。尤其现在临近年关,不仅要筹备年末的庆典,还要迎接从各地而来的宗亲,她不得不暂时放弃每日在帝都和庄园之间奔波,从今天开始搬到王宫住一段时间。
换上了正式的礼服,走出船舱时甲板上已经有人等待。
“殿下。”身材高挑,样貌秀丽的女性哨兵身姿笔挺地站在门外,恭敬地迎接着她。
花沐面带微笑,将手中的锈斑豹猫塞到她怀中。
“白衾,不是说私底下叫姐姐就好了吗?”
白衾涨红了脸,抿着唇一言不发。两人在生理年龄上同岁,但从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来说,白衾绝对比花沐大。只不过她自恃是白枕的伴侣,理所当然地要让白衾叫自己姐姐。
大概是因为常年被压抑了感情,白衾看起来比白枕还呆——当然,白枕面上刻板心底可是和明镜似的,这白衾却是真的不谙世事。而真正天然又美貌的女性哨兵,又怎么可能逃脱得出贵族小姐们的手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