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最甜的心事
邓桑朝她使了个眼色,陈思恬不好意思地举起右手,比了个道歉的手势。
邓桑拿纱布沾着酒精擦净干涸的血迹,高纯度的酒精接触到伤口的那刻,闵玥疼得忍不住抖了抖身体。
邓桑放轻手上的动作,叹口气,幽幽地说:“我明白你的感受……我负责的第一个病人去世时,我也难过了很久……”
“大家都经历过……”陈思恬找到正确的节奏,跟着安慰:“虽然医生的职责是救死扶伤,但医学是有极限的,有很多无能为力的事情。希波克拉底不是说过吗,‘我是医生,不是上帝’。别太自责,尽力了就好。”
门外响起敲门声,邓桑应声:“稍等!”说着加快手上包扎的动作。
等闵玥穿上衣服,整理好,陈思恬打开门,几位正、副主任站在门外。
郑主任询问了闵玥的伤势,而后说:“吓着了没有?给你放半天假,回家休息吧。”
闵玥摇头。
这副愁云惨淡的样子,谁看了都知道她心里有事,何况在临床呆了几十年的郑主任。
他继续宽慰道:“病人没了,我们心里肯定也不好受。但是不要有太大心理负担,很多时候,哪怕是医生,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两位副主任也陆续表示,这是近几年心外科发生的最恶劣的医闹,假如家属趁机讹诈的话,科里会尽量摆平,让她不要担心。
闵玥神情黯然地听着,末了道了声谢,声线低沉得让在场的人眉头一跳——这还是平日里跳跳豆一般活泼的小明月吗?
夏天正午的太阳如同火炉,灼热的火焰炙烤大地,几乎所有生物都藏匿了身形,避开这可怕的热浪。
一附院各个病房陷入午睡,知了无精打采地叫着,闵玥失魂落魄地坐在花园角落的凉亭里,视线没有聚焦,盯着灌木伸进亭子里的枝条发呆。
有人走进来,打断了她的神游。“你在这儿啊。”
闵玥转头,看到许脉撑着遮阳伞走上台阶。
虽然无精打采,但闵玥还是礼貌地叫了声:“师父……”
许脉收了伞,走到她跟前,递上一杯西瓜汁。“听她们说你没吃午饭,喝点果汁吧。”
心情低落就没有胃口,闵玥不止没吃饭,连水都没想起来喝,被太阳晒了老半天,流了不少汗。
刚才还没觉得,现在看着透明杯子里红艳艳的果汁,闻着西瓜特有的清甜香味,顿时感觉喉咙里火烧火燎的。
“谢谢师父。”闵玥接过来,闷声喝了一大口。
许脉在她身边坐下,从兜里掏出一个手机,外壳边角明显凹进去一块,屏幕却完好无损。
“你的手机……门口的维修店只可以换屏,边框修不了。”
“师父帮我修手机了吗?”闵玥说着去摸钱包。
“不用给我,没多少。”
闵玥见她确实不想收,就没坚持,接过手机,又道了遍谢。
闵玥不说话,许脉本来就是话少的人,两人安静地坐了会儿,许脉忽然说:“沈霏给你打了两个电话。”
闵玥调出通话记录,显示1点左右有两个未接来电。“嗯……我晚点回电话给她……”
气氛再次沉默。
许脉侧过脸去看她,酝酿半天,终于开口:“今天你的抢救措施到位,应对突发事件也够冷静……”
“师父……”没等她说完,闵玥就打断道。
她抬起脸,正对许脉的视线。“师父觉得我够资格做医生吗?”
不等许脉回答,她继续说:“大家都安慰我,说我尽力了,不要自责。可是我真的做得足够好吗?我拼尽全力,却救不回他,是不是因为我水平太差了呢?”
“师父,你知道吗……发现他病发的时候,有一瞬间,我犹豫要不要救他……宣誓时说过,不会因为病人的罪恶耽误他的治疗,但仅仅因为他推了我一下,我就犹豫要不要救他……”
闵玥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最后几乎微不可闻。“师父,我可能是个坏人吧……
“成为一名医生,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而毁掉一名医生,只需要一场医闹。”许脉望着闵玥,提高音量,郑重地说:“你还年轻,临床经验不足,但未来,你绝对会成为一名合格的医生。”
突如其来的肯定让闵玥湿了眼眶,她哽咽着问:“师父是说真的吗?不是在安慰我吗?”
“你是我的徒弟,所以我最有发言权。在我看来……”许脉顿了顿,轻轻地笑起来。“你很好。”
闵玥将嘴巴抿了又抿,还是没压住想哭的冲动,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许脉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不然她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闵玥的眼泪是场雷阵雨,来势凶猛,去得也快,哭了没两分钟泪珠就越来越小,渐渐止住了。
她抽抽搭搭地抹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了句:“我……我不会让师父失望的!”
许脉温柔地望着她,笑着回应:“好。”
情绪发泄之后,闵玥觉得饿了,肚子咕噜噜地叫。
许脉说:“要不要跟我去实验室喝粥?”
闵玥不解:“实验室有粥?”
“之前你买的那种速食粥,味道挺不错,我就买了一箱混装口味的。”顿了下,许脉罕见地开了个玩笑:“你不是跟我下医嘱,要我多喝粥吗。”
“啊那个……”想起上午自己一本正经地对许脉说这样不行,那样才可以的画面,闵玥羞臊得直捂脸。“我只是希望师父胃不要难受……”
“走吧。”许脉撑起遮阳伞,示意闵玥站进伞下的阴影里。
窄窄的伞面下,两人之间只隔未"知"数着几厘米的距离,手臂时不时会蹭到。
闵玥有些害羞,往旁边躲了躲,却被许脉拉住手腕,带了回来。“外面太晒,你靠近我点。”
“哦……”闵玥羞答答地应了,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含住饮料吸管,假装专心喝西瓜汁。
许脉侧过脸去看她,闵玥刚哭过的眼睛红红的,睫毛湿漉漉的,低垂着眼,如同一只乖巧的小奶猫。
西瓜汁快喝光了,只留薄薄一层底,空气窜进吸管,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真可爱。
许脉无声地笑起来。
实验大楼平常杳无人迹,只有在上班时间才能看到人。许脉输入密码解锁门禁,轻轻推开门,闵玥以为里面的人在午休,便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却发现大家都在干活。见许脉来了,远远地点头打个招呼,便继续工作了。
许脉提起电热水壶去烧水,闵玥拘谨地坐下等她,明明是跟上次同样的座位,闵玥却紧张得手脚不知道该怎么放。
玻璃隔断的里面,穿着防护服的人正专心操作着各种精密仪器,闵玥看不懂,觉得很厉害的同时,免不了从心底生出一丝自惭形秽。方才在许脉夸奖下建立的信心,此刻如霜打的茄子,蔫了。
在学霸万丈光芒照耀之下,可怜的闵学渣瑟瑟发抖。直到吃上热乎乎的牛肉粥,肚子饱了,胆子跟着肥了,才主动找许脉聊天,问道:“师父第一次经历病人抢救无效死亡,是什么感受啊?肯定不像我这么颓废……”
许脉慢慢搅着粥,回答:“挫败感大家都会有,但培养一名医生成本太高,不应该一蹶不振。遇到挫折的时候,多想想学医的初心。”
“初心啊……”闵玥咬着勺子,苦思冥想半天,没找到什么崇高的理由,实事求是地说:“我学医其实是因为家里人都是医生,自然而然就学了……师父为什么学医呢?又为什么选择心外科?”
按闵玥的想法,假如自己有许脉一半聪明,就去搞科技或者投身金融了,要么名垂青史,要么家财万贯,多好!
就算热爱医学,一心想当医生,也有更好的科室可以选择,比如听起来就高精尖的神经外科,或者收入高出一大截的心内科。
她在心外科呆的不久,但从同事日常闲聊中也听出了头绪,心外科是典型的干活累、手术难、收入少。
虽然心外科包含了外科系统几大难度最大的手术,但医术是不值钱的,耗材才值钱。比如心脏搭桥手术费用一万块,而心内科一个支架就要一万五,通常一场介入手术要放二到三个支架。
难度和收入从来不是对等的,闵玥以俗人的眼光去看,实在猜不透许脉的想法。
许脉没直接回答,转而问闵玥:“家里人都是医生的话,应该都不会推荐你选心外科吧?你为什么来心外呢?”
闵玥脸上一红,当然是因为崇拜师父你啊。
闵玥故意打岔:“师父不能耍赖,是我先问的嘛。师父先说,为什么选心外?”
许脉的表情一点点暗了下去,握着勺子的手攥得紧紧的,肩膀绷成一条线。
闵玥很快察觉她情绪不对,难道自己问了什么不该问的?
刚想说点别的岔开话题,就听到许脉说了两个字,声音很轻,但传入耳中,把闵玥惊得心脏漏跳半拍。
许脉说的是:“偿命。”
闵玥反复回忆几遍,确认自己没听错,胆战心惊地观察许脉的脸色,等她的解释。但许脉说完那句话,整个人仿佛被冰霜冻住了,一言不发。
已经一点半了,再过会儿就得去门诊开始下午的工作,闵玥小心翼翼地提醒:“师父,喝口粥吧……”
饭后两人回到门诊,整个下午,闵玥都困在巨大的谜团中,不停地思索偿命是什么意思,完全忘记要给沈霏回电话,直到人家自己找上门。
“许主任下班了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闵玥回过神来,看见沈霏笑眯眯的站在诊室门口。
许脉刚看完当天最后一位病人,正在整理挂号单。“有事吗?”
“心内科下午收了位病人,二尖瓣狭窄,我们建议她转去心外科做修复手术,但病人职业比较特殊,想做保守治疗,麻烦您过来看看,给定夺一下。”
“好,稍等。”许脉起身去洗手间。
她前脚刚一出门,沈霏后脚就冲上来一把揽住闵玥。“你怎么回事啊?打你电话也不接,快给我看看伤到哪儿了!”
沈霏扳着闵玥的肩膀,像转陀螺一般将她转了一圈。“我听人说你流血了,他拿刀捅你了吗?还是拿东西砸你了?吃了豹子胆了,我简直想去太平间给他一刀!”
见她越说越离谱,闵玥赶紧打断:“淡定,他就是推了我一把,后背蹭破了点皮,已经消毒包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