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入瓮
他这抬头,温世昭总算是看清了这位传闻中的左将军真实面目。她微微低垂着头, 并不与他直视,慢悠悠转动左手拇指的扳指,声音透着冷意吐出三个字:“左振良。”
左振良扯开干裂的嘴角,多日未进水的喉咙干涩嘶哑:“怀王。”
随着话音落下,左振良突然看到温世昭拇指的扳指,神情倏一变,从喉咙笑出来的声音涩哑:“不对,臣说错了,请您允许臣重来一遍。”
温世昭漠然不语,只听一阵铁链挥动而发出尖锐的哗啦声,好像是在恭维她。当铁链停止那一刹,左振良长舒口气,咧嘴笑道:“王上。”
转动扳指的手顿了顿,温世昭抬头看他:“你可认罪?”
“臣不知犯了何罪,臣只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背叛家国,不该处死?”
“好一个背叛家国?!”左振良猝然仰天狂笑不止,“臣今年三十有余,二十岁参军,这十年尽忠报国,斩敌将夺城池扩疆土!立下赫赫战功!臣赤胆忠心,何罪之有?!”
“可你叛国。”
“任何脏水往臣身上泼的,臣不认!臣宁愿以死明志!”
情绪霎时被点燃,左振良涨红面颊,两手紧握,身躯用力挣扎,以至于捆绑的铁链不停相撞摩擦,极其刺耳尖锐的声音令温世昭皱起眉头。
旬殷怒喝:“左将军莫非要以下犯上!你有冤屈尽管说来就是!”
“冤屈?”左振良怔了下,突然冷静下来,“王上信臣么?”
“你这话未免太可笑。”
“可笑?!”
温世昭冷声道:“本王与你素不相识,可本王知道,太子与先王都不信你,本王又如何信你?”
“那臣无话可说,要杀要刮悉听尊便。”左振良怒目而视,咬牙切齿般说道:“臣只想提醒王上一句,温左军中不太平,定有内鬼!”
“左将军在贼喊捉贼么?”
“笑话!”左振良瞪起两眼,紧攥的手背的青筋暴起,“臣一生光明磊落,以身许国从未背叛国家!如今被奸逆小人所害,落得这般下场!王上要杀臣,就给臣一个痛快!”
温世昭挑起眉头:“你说温左军有内鬼,本王凭什么信你?”
“不凭什么,臣在赌。”
“你还真有意思,不怕本王现在就把你杀了以泄心头之愤?”
“臣若胆怯,何来臣今日!”
“那左将军可知谁是内鬼?”
温世昭斜靠在软扶,左手撑着额间,唇边勾起一抹弧度。而在烛光忽明忽暗的闪耀之下,她那张俊美的面容似乎变得不真实起来,眉眼明明是在笑着,却又如同鬼魅般骇人。
这样的温世昭完全不是昔日那个天真爱玩乐的少年,旬殷数次想帮帮左将军解释一番,可当触碰到温世昭淡淡的目光,周身好似直堕冰窖,任何话止于嘴边,咽回腹中。
“内鬼就藏在我们身边,不过臣还不知具体是谁。”左振良挺直的腰板软下来,神色有些颓然的,疯狂挥动铁链以此宣泄心头的怒气。
温世昭冷笑:“这就难办了,除非左将军自证清白。”
“臣的清白,臣自己澄清!”
“左将军在做白日梦?”
“难道王上连臣做白日梦的权利也要剥夺?”
“是梦终有醒来的一日。温国天下人皆知,左将军通敌卖国,害死两位君主,而你终日被关在天牢,你如何澄得清自己的清白?”
“臣自有办法,就看王上愿不愿意配合臣。”左振良看着她,鹰眼极快掠过一丝精光,“内鬼不抓出来就是一个大患,王上忍辱负重,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报仇雪恨么?”
温世昭漆黑的眸子微不可察地聚拢丝缕恨意,转眼又消散不见。她凝眉沉吟,右手不自觉动了动,修长的手指又开始轻轻敲着软扶。
软扶垫了柔软的绸棉,指尖点在上面还是会拉痛温世昭的伤势。腕间刚愈合的筋脉仿佛要再次断裂般,但温世昭丝毫不以为意,唯有痛,才能时刻提醒她,那些不堪的过去。
阴森潮湿的天牢陷入寂静,只剩此起彼伏粗重的呼吸声,关押的囚犯太多,分不清是谁的。
就在气氛有些凝结的时候,陈桐祥忍不住了,弯下腰来,动作缓慢小心将温世昭的右手捧起,边放进貂裘边道:“殿下,顾姑娘吩咐过了,您这只手不要乱动,老实放着。”
“你倒是听她的话。”
“不听她会打奴婢呀,顾姑娘江湖女侠,奴婢可不敢招惹。”陈桐祥小声嘀咕着,一时忘了身在何处,拉起貂裘掖个结结实实,不让一丝寒风侵入,冷着重伤未愈的殿下。
温世昭没理陈桐祥,眼神示意他站一边去。陈桐祥愣一愣,好像才反应过来,急忙捂住嘴巴,后退几步站在轮椅后面,两手把着轮椅。
这一幕的意外,竟稍稍褪去了严肃紧绷的气氛。
左振良提醒:“王上!”
“你有把握抓到内鬼?”
“十成把握!”
“左将军如此自信?”
“臣已经有怀疑的对象。”
“既然如此。”温世昭勾唇冷冷一笑,“本王配合你。”
听到这话,左将军悬在喉咙的一口气泄了去,低头犹豫了下。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凌乱的头发:“王上,另有一桩罪行,臣甘愿认罪,王上如何处置臣,臣也绝无怨言。”
“你派人刺杀萧国公主?”
“臣有罪!”
“不。”温世昭脸上显出意味不明的神色,“你没罪。”
***
无论别人怎么污蔑左振良,摆出所谓的证据证人,或者关押在天牢受到严刑拷打,左振良遍体鳞伤咬紧牙关依然不肯认罪,更是口出狂言。
温左军有内奸。
内奸祸害家国,背叛君主,不为任何人所容。左振良被关在天牢,审问半个月,未曾审问出什么,反倒是扯出隐藏在温国的奸细。
不管是真是假,左振良的话成功引起朝堂的哗然,群臣纷纷请命,彻底清查,揪出内奸!
左振良口中的内奸不在朝堂,在温左军。而这个内奸高居要职,深得先王,先太子信任,以至于两代君主不察之下,殒命黄泉,受此大辱。
当日护送两位先主尸身回到温城的,正是温左军几位高级将领。从边城到温城,千里之远。左振良倘若真的是被人陷害,路上机关重重,遭人陷害追杀,活着回来也是个奇迹。
最近几日,谣言四起,温左军几位将领开始惴惴不安。虽然身正不怕影子斜,但防不住有人故意拿自己开刀,比如左将军就是个例子。
天牢内,被折磨的气息奄奄左振良听到极轻的脚步声,艰难抬头去看来人的时拉扯到浑身的伤,痛得急促的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向他走来的人身穿黑衣黑帽,看不清面容,只觉身形有些眼熟。被严刑拷打的左振良根本动不了身,他嘶哑虚弱问道:“你是谁?”
“是我。”低沉的声音响起,来人抬头把黑帽掀开,露出一张左振良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怎么是你。”
“将军不是早就猜到了么。”
左振良瞪起的两眼充血,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真是内奸?”
“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
张副将歪了歪脖子,从黑袖中抽出一把短刀,面色阴沉,手指抹了抹锋利的刀身,向左振良走去:“左将军,多谢你当年得知遇之恩,今日对不起了。你若不死,我就得死。”
内奸是他身边最亲近之人,左振良好似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眼见张副将提着短刀步步走来,怒喝:“混账东西,本将军昔日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背叛家国?!你图的什么!”
“图什么?”张副将摇头,“荣华富贵险中求。当齐国找上我,我就知道,我回不了头。”
左振良如遭雷劈:“所以你就背叛先王,背叛太子?!”
“你恨不得杀了我。”张副将脚步一顿,舌尖舔了舔刀身,“可那又如何,只要你今日死了,你就是畏罪自杀,没人可以查到我的头上。”
左振良仰天大吼,浑然不知满身是伤,拽住捆绑手脚的铁链,疯狂摇晃拖拉,尖锐的哗啦碰撞,伴随着怒吼:“你还有没有良心?!啊?!你良心何在?!被狗吃了?!”
“少废话吧,留点力气,我送你归天。”
“送我归天?”左振良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大笑不止。
张副将恼羞成怒,看到什么骤然瞪大眼睛。左振良两手紧攥铁链,浑身那皮开肉绽的皮肤迅速渗出殷红的鲜血,咯吱声中,四条铁链在他手里竟变形弯曲,直至断裂!
“你有这个本事送我归天?”
“怎……怎么会……”
“狗娘养的!畜生不如的东西!老子瞎了眼才看重你!”
张副将察觉出不对劲,顾不得此行的目的,飞快反身向牢门跑去。当车轱辘声从尽头响起,坐在轮椅的黑袍白发公子已经挡住逃跑的去路。
进退不得的张副将,回头怒瞪着左振良,爆喝:“你骗我?!”
“畜生,老子今日清理门户!”
恨不得将张副将挫骨扬的左振良疾步冲来,避开张副将劈来的刀,一把揪住张副将的衣领,扬腿恶狠狠踢在他两腿之间,怒骂:“反正都是死,先让你下辈子断子绝孙!”
只余了凄惨哭叫声的天牢,格外添了几分阴森恐怖。左振良招招下狠手却又避开要害,张副将几次畏罪自杀不成,又抗不住左振良的拳脚,两眼一黑,神智开始发散。
在他闭眼那一刹,余光瞥到远处冷眼看着这边的温世昭,她盯着他的阴毒森冷的目光犹如地狱而来。张副将浑身颤抖,强撑起眼皮,牙齿刚咬伤舌头,却被一只手狠狠掰开嘴。
求死不能,求生不可能,张副将两眼一闭,彻底晕死过去。
旬殷低声问道:“王爷,内奸已经揪出来,张副将如何处置?”
“王陵前,凌迟处死。”
***
天瑞三十二年,一月十五。
行刑那日,也是两代先主葬入王陵的日子。两座王陵比邻而健,依山傍水,四面八方有山峰护卫,那一座座气势磅礴的山峰仿佛是雄伟的守墓人,世代守护着两代明君的安歇。
一月的冬季依旧漫天风雪,呼啸的寒风刮过冰冷刺骨。而在冰天雪地里,温世昭一身素白孝袍坐在轮椅立于群臣之首,她听着群臣们的哀伤哭泣,飞快转动着左手拇指的扳指。
温世昭腿脚不便,叩拜礼由她的两个王兄以及长姐代替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