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恩图抱
那人, 名为孤城影, 曾是冥商唐逐手中指哪打哪的一把利刃。
在成为孤城影前,他还有一个江湖人所不知的名字——顾承。
顾渊膝下独子。
只是, 他们之间, 早于四年前便斩断了所有关系,立誓此生至死不再相见。
孤城影一生杀戮无数, 仇家万千,一朝叛离那位声名狼藉的主子, 便再没了一个容身之所。
江湖人容不得他, 唐逐更留不得他,世人皆恐与他沾上半点关系,他带着妻子于多方势力夹缝中奔逃求生, 四处流亡、无援无助, 渐渐走投无路。
顾渊沉默地望着孤城影,眸中神色复杂。
那个曾经亲口说出此生与他至死不见之人,终是于行至末路之时, 放下所有固执, 毫无尊严地跪在了他的面前。
顾渊心中有怒有怨, 却终颤颤接过了孤城影手中初生的小小身躯。
他刚于颈间那方打湿的绣帕上看见停云二字, 便见孤城影忽于湿冷的地面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而后持剑起身, 未言只字片语,转身没入大雨之中。
他下意识上前追了两步,却不料孤城影头也未回,只以剑尖将身后泥泞横划出了一道灼目的裂痕,似要与他彻底划清界限。
他怒从中起,却又不忍怀中女婴再受冰雨之寒,只得于屋内怒道:“顾承!你去哪!”
那熟悉却又陌生的名字,早在他执意选择一条错误之路时,便被深埋进了那段此生注定不能再拾起的过往。
他若还是从前的自己,兴许今时今日,应有一个可归可宿的家。
只是如今,悔之晚矣,他身后却已无回头之路。
如今的他,留在哪里,都会给身旁的人带来祸患。
“唐逐杀我此生挚爱,此仇不报,纵化厉鬼亦不入黄泉!”孤城影说着,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剑,那是他在这世上,所能握住的最后一样的东西,那是……仇恨。
“你忍心她生来便无父无母吗!”
短短数秒的沉默,却漫长煎熬。
“我此生只会杀人,手脏心更脏,不配为人父……您的手干净,日后……她必也能干干净净,一世无忧。”
孤城影走了,握着一把封喉索命的剑,携着满身雨洗不净的血。
他悄无声息来此一遭,又悄无声息的带着自己所有的不堪离去,留下的,只有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婴。
***
那一年的秋天,芜溪山多了一个女孩子。
顾渊那八个徒弟,最小的六岁,最大的才十一岁,谁见了一个还只能喝奶的女娃娃都是又欢喜又不敢碰。
顾渊收了八个无父无母的孩子为徒,却各个都是男孩儿,糙点养都没问题,哪像这娇滴滴的女娃娃,每日放在房里不放心,抱在怀里又没事老哇哇的哭。
山中有了小师妹,八个小屁孩纷纷觉得自己是大孩子了,没事便换着花样做好玩的东西,三天两头跑师父房间里哄小师妹开心。
顾渊有时稍稍去做了点什么事,回来就能听到房间里顾停云或哇哇大哭,或咯咯大笑。
而那几个老偷摸进他房间的小屁孩,早已不知多少次被他骂咧咧地轰出去,却依旧坚定自我地向他这个做师父的演示什么是“虚心接受,屡教不改”的美好品质。
时间一天天的过,起初只能在襁褓中啼哭或憨笑的女娃娃慢慢学会了说话、识物、走路……
再后来,芜溪山中有了一个梳着羊角辫,成天奶声奶气追着几个师兄跑的小丫头。
小丫头长啊长,越来越高,也越来越能跳了。
她这辈子,学会的第一个实用技能,是“告黑状”。
“大师兄!六师兄抢我果子吃!”
“五师兄,六师兄说你做的菜不好 吃!”
“二师兄,六师兄说你是小白脸!”
“八师兄,六师兄说你是个面瘫!”
“七师兄,六师兄笑你连山里的大猫 都怕!”
无疑,八位师兄里,顾停云最最不喜欢的就是六师兄顾远尘,那个师门中最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儿。
这两人,一个顽劣至极,一个恃宠而骄,几次三番把山中众人闹得不得安生。
“师父,管管远尘和小师妹吧,他们再这么闹下去,迟早要上放火烧山的!”
“师父,远尘师弟昨天为了吓小师妹,把厨房炸了!”
“师父,小师妹她老针对我!我是被逼的!”
“师父,小师妹昨天偷看我方便……还问我为什 么用大拇指嘘嘘……”
“师父,小师妹她今天……”
“师父,小师妹……”
“师父,小……”
顾渊觉得自己像一个养猴的,猴子猴孙们没事就在他耳边喊:“师父,师父,师父!”
师父过来,师父过去,最终给他传达了一个信息。
——顾停云这女娃娃,真是被他宠坏了。
后来,顾渊在徒儿们的集体抗议下,领着一帮小崽子,为顾停云建了一个单独的房间。
顾停云蹦蹦跶跶跳进自己的新房 ,开心的转悠了一圈,转身跑到顾渊身旁,抓着顾渊的衣袖,仰头奶声奶气地问道:“师父~~我可以和二师兄一起睡这里吗!”
顾渊在顾停云还不懂事时就和自己八个徒弟说清楚了,男女授受不亲,谁敢对小师妹动手动脚,他就打断谁的腿,谁敢和小师妹不干不净,他就剁掉谁的宝贝。
顾停云只是觉得顾以致性子好,生得也好看,所以平日里与其更亲近一些,此刻这话一说出口来,生生把顾以致被吓得一阵猛咳,小脸煞白。
顾渊的回应倒是十分干脆:“不行,自己睡。”
顾停云听了,好奇歪头辩道:“可师兄他们都可以一起睡,我为什么要一个人?”说着,忽然使起了小性子,拽着顾渊的袖子来回摇晃“我不要新房间了,不让我和二师兄睡,我要回去和师父睡!”
七岁小姑娘多少练着一点基本功,小小的拳头已经有了一些力气,顾渊为了防止本就质量不好的袖子被这小小女魔头扯坏,连忙按着她的脑袋,一路将她半推到床边:“屋子不能白搭的。”
“不能白搭的哦~”顾远尘摊了摊手,背手哈哈哈地和其他几位师兄一同回房了。
顾停云瘪了瘪嘴,抱着枕头追着顾渊走了一路,最后被无情关在了门外。
“师父!外面好冷啊,放我进去嘛!”
“回自己屋里睡去。”
“师父!我不要一个人睡,我害怕……”
那夜,顾停云抱着枕头睡在了顾渊的门前,最后却又在那陌生的新卧房中醒来。
接下来的几夜,也是如此。
她感了些风寒,白日里,她跑去与顾渊说,顾渊眼中满是紧张,最后却强忍着没管,转身回房,将门关上。
当天下午,师兄们为她采药、煎药、熬糖浆,还将洗净晾干的暖和被子送到了她的屋中。
小小的姑娘,在那场小病中认下了自己的小小房间。
那之后的日子,她与师父好像远了许多,虽是日日都能瞧见,师父却不再管关于她的一切琐事。
“师父,六师兄欺负我,其他师兄都不管他!”
“师父,马步我已经扎得很稳了,什么时候教我 别的呀。”
“师父,我摘了好些果子,放你窗口好吗……”
一时间,曾经什么都依她宠她的师父不疼她了,师兄们似乎也不那么凡事都让着她了。
小顾停云心中的小小世界都快崩塌了。
原来,她从来都不是这个世界的中心,世上所有的人,也都不围着她转。
从那以后,她随着师兄们一同晨起,练武、吃饭、切磋,以及时不时接受师父的抽查,很快便成为了芜溪山中不那么特殊的一员。
又一年秋,小丫头迎来了自己的生辰,许久没有关心过她的顾渊,亲手为她做了一碗长寿面。
她在顾渊的注视下小心翼翼端起碗筷,吃着吃着,却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问,师父为什么忽然之间就不喜欢我了,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顾渊直白道:“是啊,你太闹腾了。”
顾停云一听,瞬间委屈得大哭起来,没吞下去的面都在嘴里,哭着哭着就往外喷一点,一时鼻涕眼泪口水大把大把的流,丑得不想样。
“可……可师父……我现在,现在乖了,我听话了……师兄,师兄们也……也说我变了,我……我还可以和师父一起住吗……师父不要讨厌我……”
她通红着眼,吐字不清地哽咽着,中途被面里的辣椒呛到,还咳了好一会儿。
顾渊拿出一方手帕,帮她擦了擦眼,又叠起一面,擦了擦嘴。
“为师怎会讨厌你,九个徒儿里,为师最疼你。”
“我不信……师父都快不要我了……”
“为师是怕,太疼你,会把你宠坏。”顾渊说,“芜溪山,不是一个能待一辈子的地方,山下的世界,有太多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他们不是师父,也不是师兄,不会护着你,让着你……”
“若是可以,师父也愿护你一世无忧,可师父终究年岁大了,最多护你长成个大姑娘,后面的路,还是得靠你自己……你莫要怪为师心狠,实在是如今任你骄纵,便是害了你。”
“师父……”
那一瞬,小小孩童眼中的师父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那被岁月苍老的面容早已爬满深浅不一的褶痕,不禁感到鼻尖一酸。
原来,师父所有的冷漠与严苛,都源自那深藏于心底的良苦用心。
他虽愿这孩子干干净净,一世无忧,却仍要告诉她,如何才叫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