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妖记
她在流血。
血可能是从耳朵也可能是从脖子后面流出来的,浸透了衣物,滴滴答答落进水里,落上红雨衣。
小江招不来对面的小孩,看来是生气了,一跺脚,一抹脖,手上顿时多了斑驳的暗红。
她发了狠似的冲过来,举起小孩的手,从她手中夺下一只闪着光的东西。
是刀!
小江用力摇晃小孩的双肩,脑门蹦出青筋,脖子上也凸出好粗的一根血管。
她张着嘴,翻来覆去重复着几个字眼。
池亿城试着用口型复述。
——“来吃啊!来吃啊!”
他那年老又迟钝的神经还没能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画面又是一变。
小小渔儿蹒跚地走向镜头,到了镜头前,喃喃地说:“妈妈死了,我害死了妈妈。”
她的下巴,她的牙齿上,都是血。
看着定格的画面,池亿城陷入对往日的追思和深深的迷惑。
——他当年,到底为什么没去见小江最后一面,没送她最后一程呢?
作者有话要说: 干脆分两章了。
下章在修,明天看吧。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六章
失忆是个老套的梗,抛开剧情需要的狗血成分, 其实在日常生活很常见——有多少人记得自己九岁十岁那年秋天的某一个周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笑得肚子疼,为什么难过得哭鼻子。
而除了不可逆转的生理萎缩性失忆如阿尔兹海默症, 多数记忆仍存在大脑或者说意识深处,等待被触发。
所以池渔很少为自己的失忆而困扰——既然是失忆,总归还会有想起来的一天, 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
对的, 她一直都知道认领江女士遗体那天之前, 她有三天的记忆是缺失的, 像被勺子挖了一个小坑的冰激凌, 尽管不仔细看难以辨识,但她知道那块被掏空了。
过去十多年,她无数次梦到那次瓢泼大雨, 梦到江女士披着红雨衣艰难走进雨幕。这是她对江女士最后的印象。
第一条视频,应该就是她缺失记忆中的一部分。
池渔本以为视频能够刺激她恢复记忆。然而遗憾的是, 她对往事的印象仍停留在江女士去而复返, 在窗外的一张苍白而模糊的脸。
视频委实短了些, 两段加起来总共不到四分钟。
当事人尚自意犹未尽, 旁观者却已山崩地裂。
血缘上法律上的一家人好像忘了今天是除夕夜, 忘了来这里是吃团圆饭, 没有人顾忌场合时机,把宴会厅吵成了一锅沸腾的厚粥。
“噢哟,妈妈受了伤, 小孩手里拿着刀,不赖自己说害死个人咯。”
“亏得以前跟医生说发烧烧糊涂,记不起来了。”
“小江怎么生了这么个乖张的讨命鬼,要不是有视频,老九哥真是冤死了——哎,谁拍的视频啦,不早点拿出来?”
“前面是老九哥处理后事找到的监控,后面那段我拍的。听说一直联系不上江阿姨,又赶上台风天,老九哥就让我们都出来找人,结果只找到小……小的。”
畏畏缩缩举手回答的是一百零几或者一百十几哥,估计在场的人没几个记得请,他戴着眼镜,颇有些真情实感的悲愤。
“我拍下来是想给老九哥看,让他放心的,没、没想到……拍到她这么说。拍完她昏过去了,……我们是第六天才找到的江阿姨,找到的时候阿姨她已经……要是早几天找到,说不定……那会儿小、小孩说她想不起来发生什么事。老九哥说小孩老可怜了,碰上这种事情,他做主,叫我们别跟小孩说,能瞒就瞒,小孩一生还长着呢,可惜……”
这人说话暧昧,吐一半吞一半,造出老九哥用心良苦的氛围,表面想把小孩摘出来,却留下一截话头给人接上——
“可惜啊,讨命鬼说失忆,跟警察倒打一耙,说是老九哥害她母女两个台风天赶路,又说老九哥给她妈妈的车动手脚,这小孩真不得了。”
“心机大得咧。”
“你们不知道吧,老九哥去年就是被她害到中风了。”
“……还有小大哥他们几个,也被坑得奇惨。”
不仅吵,或许是看穿空中团团转的白色巨兽徒有其表,没有实际杀伤力,激奋的人群缩小了包围群,筑成里三层外三层的铜墙铁壁,个个义愤填膺,指鼻子戳脊梁,看起来想用唾沫星子把人淹死。
暴风眼中的“那小孩”老神在在,半阖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林鸥看了她几次,坐不住了。
“我从来都不知道十几年前这种窨井还装监控。好,退一万步讲,正好她们掉进一个装监控的地井,老九出面处理,那么前面后面的视频呢?两段掐头去尾的视频就能让你们集体高|潮?你们要点脸好不好?就凭两段视频你们就能断定一个人杀了她妈妈,这么厉害,怎么不去法院当证人,法院怎么不请你们去立法?”
林鸥连连冷笑,她一贯不惮于以最大恶意揣测这里所有人的蠢和坏,却没想到下限如此之低。
“你算老几,吹什么胡子瞪什么眼,人在做天在看,视频能是假的吗。再说,我们又不是要当法官裁判。”
说话的是四十六姐,边说着边用余光瞄着那孩子。
十多年过去了,那孩子还一副柔柔弱弱好欺凌的模样,她一言不发,既没有为自己辩驳,也不曾反击。此间因她而起的喧嚣跟她全然无关似的,还有些意犹未尽地望着屏幕上满嘴血的小孩。
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孩子毒性大着呢。四十六姐这样想着,拿手指她,“我们就是不要讨命鬼来当池家的家!”
林鸥跳起来去打四十六姐快戳到鼻尖的手,终于,暴风雨中心的池渔开了口,“林鸥。”
她双唇开合,说了句不长不短的话,然而离最近的池子也没听清,更罔论四十六姐。
但看林鸥难以置信地瞪大眼,随后扭头就走,走得很痛快,再没回头,口中说着“疯了疯了,真是疯了”。四十六姐只当林鸥表明立场,于是高抬贵手,示意大家放她一条路。
无所作为的白色巨兽抓住机会纵身一跃,跃向众人上空。
池渔不露齿地微微一笑,似乎要用这个含蓄的有几分羞涩的笑容跟众人口中“弑母嗜血”的小恶鬼划清界限。
“我刚才听到有人说我不配当池家的家,”和林鸥怒极反笑的应激反应不同,池渔发自内心觉得好笑,“我没记错的话,去年分家协议诸位都签了名字。还有,如果老头子今天寿终正寝了,你们觉得,池家家业会落到谁手里?”
说是语惊四座倒不至于,马上有人指上方的航拍机,“这段拍下来了没有?拍下来了哦,大家看好了哦,囡囡咒爸爸,爸有个万一……跟这个人肯定分不开关系。”
不知是谁趁乱手一扬,一碗黑乎乎的腥臭液体迎头泼过去。
池渔八风不动,白色巨兽急忙上前阻挡,却抵不过急雨般袭来的或稀薄、或粘稠的液体。
十几双赤红的眼睛这才注意到巨兽,有人下意识地瑟缩后退,但更多人变本加厉地将腥臭的暗红液体泼向牠。
“黑狗血,驱邪的!”
“造孽啊造孽,池家怎么有你这样的孩子!真是家门不幸!”
又一眨眼,巨兽再度凭空消失。
“果然怕这个。”
“唬人的玩意儿。”
“没什么了不起的。”
……
初战告捷的众人交头接耳,传递喜讯。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泼向巨兽的生血“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统统落在了自己人身上。
围着主桌的人多多少少披了红,挂了臭。
但他们很兴奋,乃至于亢奋。
因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主座同音不同字的正牌继承人也和他们一样,溅了不少生血。
对其中一些人来说,再没什么比玷污一尊可望而不可即的白玉像更让他们兴奋的了——大家都是凡夫俗子,一脚踩进污泥,谁也不比谁高贵。
更别提,生血能克制她的“邪魔歪道”。巨兽的消失就是最好的证据。
脸上黏糊糊的,抬眼瞧,尽是一张张狂喜而失智的脸。
池渔抽出餐巾纸,慢条斯理擦拭着脸上的血迹。
要是林鸥在,八成又要跳脚——但病入膏肓的妹控断然不会把矛头指向她,肯定是拐弯抹角说一句:那个谁谁就放任你这么作践自己?
不啊,当然不。
那个谁谁等她发大招都快等哭了。
揩去血迹,有意无意留下唇侧一点,唇角再一勾,依旧春风满面,“不得不承认,我还真没想到今年的年夜饭色香味俱全。”
在旁人看来,她这表情就有点邪性了。
她顶着这副古怪站起身,“老头子肯定欣慰你们兄弟姐妹一条心。”
拧成一股绳地对付她一个。
可惜啊……
池渔在人群中找到老四哥,问:“还有别的证据吗?”
有人抢问:“两段视频还不够?”
“那就是没有?”池渔惋惜地咂舌,轻飘飘道,“那么,我也有东西给大家看一看。”
空落落的舞台上大团雾气闪现,接着,方才被生血逼退的白色巨兽再次出现。
人群再度喧闹之际,离最近的池子却听到池渔低呼了声,“哎呀,放错了。”
他不由看过去,意外地看到她吐了下舌头——池子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哪家俏皮的小姑娘,而不是从小阴郁诡怪的池家幺女。
那瞬间,他鬼使神差地想,这女孩要是没生到池家,该多好啊。
池子看着她在巴掌大的黑色方盒上点了下,舞台上的巨兽摇摇脑袋,身影渐渐虚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