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妖记
广播循环提醒前方到达终点站“兰皋西站”, 她醒过来, 脑子里还有些似梦非梦、流于意识表层的想法:这是哪儿?我为什么在这里?我要去哪儿?
这一觉池渔睡得很舒服。
她很舒服,给她当了一夜毯子的小神兽应是累够呛, 她发信息问要不要喝奶,神兽毯子把自己拖拖拉拉收进背包,只用灵感留下“困”, 销声敛迹。
池渔自己拆的奶自己喝, 正好补充热量和糖分, 往窗口挪了点, 给背包让出更大空间。
“你醒了。”邻座的安兆君比她早醒, 在过道上活动四肢,“起来活动下?”
池渔站起来,发现腿脚并没有久坐的麻木或酸胀, 她又坐回去。
安兆君“噗”地笑出声,“你这就算活动过了?”
池渔不掩审慎地看她:“是。”
此人看起来二十七八岁, 看状态或许实际年龄比外表更大也说不定, 皮肤是健康的蜜色, 一举一动, 小臂和上臂可见肌肉线条, 笑容阳光自信, 主导性格显然是亲和力极强的外向型。
安兆君笑着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池渔便戴上耳机不再理会。
车里旅客醒了大半,收拾行李的, 和安兆君一样起身活动的,还有些迫不及待拎着行李箱去车门处排队。
比人头更密集的是声音。
临近终点站,打来的打出的电话将声音汇成此起彼伏的浪。
报告到站时间,商议去哪儿碰头,吆五喝六。
兰皋是河西-西北大区中心,语言成分复杂。上车时大家讲的一口标准普通话,一夜过去,自动切换为哈萨克语、维吾尔语、蒙语、藏语、兰皋官话,地方方言。
人挤人下车,贴在池渔后背的阿姨讲的是朝鲜语。
随人流和指示牌走出车站,走上广场,出租车等候点大摆长龙。
旭日东升,池渔不耐烦和四五十号人一块儿等空车,往右转走了一段,到过路的斑马线,绿灯只剩下几秒,赶不及过马路,她退回步行道。
看手机电量不足40%,池渔打开背包外层拉链,按下充电棒开关。
外出旅行有一条很重要的注意事项:行李放在随时能看到的地方,人流密集时,背包最好挂胸前。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池渔总觉得颈部沉甸甸的。
毕竟是背包,不是胸包。
红灯剩余二十秒,池渔低头拨了下背包主袋拉链,想摸一把小毛球。
而这时,有风穿透了发丝,触碰后颈。
“包给我吧。”陶吾说。
池渔立刻卸下背包,只把充着电的手机拿手里。
陶吾背好包,换到她没拿手机的另一侧,口中念念有词。
池渔竖起耳朵听。
“红灯停、绿灯行,黄灯亮了等一等。绿灯、亮,行!”
池渔听到一半便忍不住转过脸笑。
念完“行”,陶吾拉起她手腕,“走了走了。”
两人肩并肩过了马路,陶吾问:“去哪儿?”
池渔看手机地图。
她原想去市中心的时代广场,到那边酒店把毛球放出来休息,自己去商场逛一逛,补充旅行必备品。
但是陶吾自己出来了,似乎没必要着急过去。
网上点评显示距离火车站两公里左右有商业街,高分餐厅还挺多。
池渔看好去商业街的步行路线,然后才说:“去吃早餐。”
陶吾胸有成竹,“知道了,我带你。”
说完,带她绕进后面的小路。
小路鲜活的很,是跟钢铁森林塑造的海城截然不同的、高饱和度的浓郁色彩,跟刚才走的大马路也判若两地。
明黄的楼房外涂装尽管亮眼,吸引两人眼光的是楼里楼外或忙活、或闲散的人们。
骑电动车往小巷里冲的女人撸袖子挽裤腿,光露浑圆的臂膀,车把上挂着一兜绿叶蔬菜,舍喇叭不用,大嗓门喊着“让一让哎让一让”。
前面穿松垮背心趿拖鞋的老头举高蒲扇,往边上闪。
背书包戴红领巾的小朋友三三两两,不像海城那样一个小孩身旁至少要跟一个大人。
进巷道,两侧成排餐厅和旅店,肉和调料的浓香便同色彩一道平分秋色。
小餐馆里拉出的三色塑料棚下升着两口大锅,热气扑腾,红底白字的“牛肉面/羊肉泡馍”招牌随电风扇的风轻微摇摆。
牌子旁的老板娘泼了一勺辣椒油,给白色的面浇出一片红汪汪,再撒一把油绿小葱,端着大碗送到那边已经拿好筷子的客人桌上,顺道收走旁边的空碗,跟留下这只空碗的少年错身而过。
抿唇咂嘴的少年踩上单车顶风前行,约是赶时间,前倾上身用力蹬脚踏,一溜烟似的消失在巷道。
带着肉香和辣味的风,吹得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纯粹而自然的红晕。
老板娘回到锅旁,一手抓着四只笊篱柄,却忙而不乱,还有空往穿着荧光童鞋“啊啊”叫的小男孩嘴里塞一小块烂熟的牛肉。
池渔看着看着突然挪不开眼,望着两颊高高鼓起使劲儿咀嚼的小男孩。
那小男孩双手握着小拳头,举过头顶碰了碰,冲她做鬼脸一般地笑。
“就这里吧。”陶吾带着询问的语气,却不由分说拉她走进棚下。
桌旁摆着裂缝的塑胶椅,池渔小心翼翼地坐下来,环顾四周,但没找到菜单,嘀咕了句:“菜单呢?”
陶吾眼观鼻鼻观心,有板有眼地念:“牛肉面七元一碗,酱牛肉八元一两,干拌面一五元一盘……”
池渔喊“停”,找到隔壁桌反扣的菜单。
“老板娘,牛肉面。”
“两碗?”
池渔才想到问陶吾:“你吃吗?”
看她轻轻摇头,便向老板娘道:“先来一碗,不要辣椒。”
老板娘送面上来,看看她,又看看陶吾,问:“一碗够吗?”
碗是海碗,汤到三分之二高,面密实地浮出汤,上面还放了两片厚牛肉,池渔觉得很够。
老板娘转身去忙自己的。
池渔呷了口汤,入口鲜香,味蕾瞬间被葱辛打开,不由“唔”了声,拣起牛肉。
水煮白切的牛肉很香,纯正的肉香,比池家年夜饭据说九州空运的佐贺牛更好吃。
“好吃!”一口气吃完整块肉,池渔腾出手去包里给陶吾拿巧克力奶,不忘补一把文字刀,“你不能吃太可惜了。”
“真可惜。”陶吾捧场地附和她,接过饮料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看,推到她手旁,“现在不想喝。”
池渔斜她一眼,单手揭开覆在铝箔上的厚纸盖。
这款巧克力奶的封装比较别致,插吸管的口藏在纸盖下,纸盖又和瓶身严丝合缝。她第一次喝的时候也找了半天怎么插吸管。
弄好了,刚才一本正经说不要喝的人形神兽马上低头叼吸管。
“不会开就说不会开,我教你。”池渔说。
“……我自己会学。”陶吾含糊地说,接着小声嘟囔,“我也要面子的嘛。”
池渔呛了一下。
老板娘手里忙完了,给她们这桌添了一双碗筷,说:“面不够免费加一两,加肉五块一份,酱牛肉八块。”
池渔毫不犹豫:“加份肉。”
陶吾很快喝光了早餐奶,池渔一边问“还要吗”,一边去包里拿。
她凑过来,贴近耳朵小声说:“再喝要变色了。”
池渔又呛了下,于是晾开神兽,专心吃自己的面。
陶吾手肘支在餐桌上,手背垫在下颌,唇角挂着笑,弯弯的眼睛含着秋水,秋水映照着对面的池渔。
被她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池渔倒没觉得不自在,神兽的毛球形态经常挂在床柱一动不动,就这么看她。
她也没有多余问维持人形的灵力够不够用。
名副其实从画里出来的人形神兽,从头到脚散发着简陋餐棚十分不搭调的光彩,足以表明她精力充沛。
吃完早餐往外走,池渔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这地方?”
都说酒香还怕巷子深,火车站周边大店小店不少,多是服务过往旅客。像这样点评网站上没名字的苍蝇馆子,得本地人才知晓。
陶吾简单地回道:“听到的。”
池渔刨根问底:“听谁说的?”
“刚刚你下车,我要找地方出来接你,听到两个女生说火车站好吃的还是得去后巷,别去什么商场,我看她们是从这儿去的。”陶吾打了个响指,“她们现在上车了,说要好久才能吃到这边的面,还说要教鹏鹏妈做真空浇头,这样在外地也能吃到。”
她回头看对池渔来说已经很远的小巷,“鹏鹏妈是老板娘。”
池渔点点头,若有所思。
——可能是远离海城,不需要节约灵力给那边的非人,充电快,用起来比较肆无忌惮。
陶吾扣好背包的胸带扣,面对池渔倒着往前走,问:“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池渔吃饱了,而且是“发饭困”的饱,捂着脸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不知道。”
“天涯海角呢?”陶吾问,“我看网友说‘天涯海角’在最南边,我们现在在西北。中间有这——么远。你在海城应该坐往南的车,而不是往西北的。”
池渔看她连说带比划,哈欠一个接一个,“那你再问问网友,天涯海角有没有别的意思。”
陶吾拿出手机。
算起来,从知道怎么给手机解锁到学会拼音,其实拢共没几天,但陶吾现在打字速度飞快,时不时发一些系统自带表情,俨然一步从上古跃入新时代。
陶吾鼓捣了一会儿手机,“嗯啊咦哦”了一通,脱了帽子散散热气又戴上,“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