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世 gl
北去的官道上,百名铁骑护送着一辆马车走得飞快。途遇关卡,一见车中是公主,又忙不迭地放行。要知道,中原的小兵小将最害怕遇上的就是这些驻守边关的将士,一边是摸着油水耀武扬威地生活,一边是寒风雪岭刀尖舔血中生存。这么大阵仗的护送,叫他们不由得揣测是不是边关出了大事。这样一想,不少人都岌岌可危起来,琢磨着要出什么大事。
毕竟,在古殷百姓的眼里,巫山、阴山与燕山一破,就是外族铁蹄肆虐之时。
马车内,躺着两个人,坐着两个人。
孟娘端着一碗热粥,在天安迟迟不吃后,才无奈地放到檀木桌子上,她看着天安一直看着的姑娘,担心道:“公主,粥你不喝,这些糕点你也不吃一块,光这么看着,太后娘娘也醒不过来的。”
“公主,要不,还是吃一点吧。”
天安木讷地摇头,没胃口,吃不下。
“可是公主……”
“嘘,孟娘,不要吵,安静一点。”天安偏头看了眼孟娘,冲她笑了下,“快到江陵府了吧。”
孟娘闻言看了下地图,又掀开帘子望了眼窗外的界碑,抿着唇点点头。这一路上,公主都在问她,是不是到了某处,每一次都精准无比,仿佛沉默不语的时间都在心里一点点地计着时辰。
“啊,那再过一个时辰,应该就能碰到哥哥他们了。”天安耷拉着脑袋,低下头苦涩地笑了下。
碰到九哥和敖泧的时候,她就又要和老师分别了。虽然这是好事,因为老师有机会可以醒过来了,但是不知怎的,她还是有些莫名其妙的难过。
好像过了小时候,和老师在一起,就没有快乐的时光。虽然,看见老师时,她总是很开心的。
“公主……”孟娘看着躺在床上的太后,出声安慰,“公主别这么忧愁,待攻破西凉时,您就能回去了,到时候,太后娘娘一定福寿安康地在宫里等着您呢。”
天安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又低下头来,她没说“你不懂”,怕伤了孟娘的一番好意,可事实就是如此,有“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也有“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她以前很自信满满,觉得一定能回去,可是去西凉一趟,当她亲眼看到了那些妖蛇的力量后,她便有些不敢保证了,如果当时她的手中没有孤鹜剑,那她现在肯定已经命丧黄泉了。
妖蛇会来,还有什么会来呢?传说中的魔族会来吗,如果连他们也来了,她不敢想象人间会有什么样的下场。而那两柄分属于不同主人的神剑,能否抵抗人数众多的妖魔呢?很多很多的如果与假设,让拿着剑的她瞬间没了把握。
见公主不说话,孟娘也不知道如何劝慰了,但她不想看到一直活泼可爱的公主突然如此叹气连连。她转头又望了一眼太后,心中叹气,刚站起来,就被天安一下伸手拦住:“要干什么!”
眉头拧起来,语气凶煞,一瞬间竟然有些吓人。
孟娘愣了下。
天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立马把手放下来,挠着头不好意思地问:“婆婆,你要做什么?”
孟娘也跟着笑起来,有些没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公主,我就是想起身收拾一下这桌上的糕点。”
“您以为我要干什么啊,第一次瞧您这么凶。”
天安赶忙摇头,刚刚她想得太入神了,突然站起来的人虽然没有别的动作,却让她误以为对方要攻击她身后的人:“不好意思啊,婆婆。”
孟娘摇头,明白了:“以为我要伤害太后娘娘?”
“没有的事。”天安摆摆手,这怎么可能。
孟娘瞧着天安掩饰的动作和不住往身旁瞥的眼神,忽然就来了兴趣:“公主,您是不是特别敬佩您的老师啊?”
天安啊了一下,又立马点头。
敬佩麼?她低头看了眼躺在她手边的人儿,眼睫毛翘翘的,两瓣嘴唇抿在一起,微微上扬,脸蛋白净,看起来像一尊睡着的小玉佛。小玉佛阖眼时安静乖巧,睁眼时冷漠疏离,这样的人,她可不敬佩,她最喜欢。
“公主,您说谎时,会下意识勾手指。”孟娘见提到太后娘娘,天安没那么难过,便又接着说道。
天安立即把两手松开,蹙着眉尖嗔怪道:“婆婆。”
“哎,婆婆也没说公主什么啊。”孟娘摇头,坐下来望着天安,先是温柔地笑了下,又正经地道,“这一路上,公主您可是寸步不离太后娘娘啊,连抱都要自己抱。”
“她受伤了,昏迷了。”天安耷下眼角,“她不喜欢别人碰她的。”
用“她”称呼太后娘娘?
孟娘又想起天安不顾一切去西凉救人这事,心中突然间有些不太适宜的想法:“公主……您是不是……”
“不是的。”天安立即摇手否认。
这回轮到孟娘啊了一声,笑出来:“婆婆还没说是什么呢?”
“是的。”天安又认真点头。
“啊?”孟娘看着天安一秒钟内变了两个答案,扶额叹息,“公主,您知道我要问什么吗?”
天安咳了一声,咬着下唇尴尬地笑了两声:“婆婆,要问什么?”
语罢,还咽了咽口水,十分紧张的样子。
孟娘活了三十多年,什么样的情啊爱啊没见过,有些东西,她不觉得奇怪,就是一时间有些惊讶罢了。公主才多大,去年十四,今年十五,于太后娘娘而言,其实真是个小孩子,连悲伤难过与满腔关心与爱意都藏不住的小孩子。有些事,甚至不用外人多猜,一个眼神就泄露了万千。
“婆婆想问,公主您是不是把太后娘娘当作母后对待了。”孟娘原本就没打算直接问出那句话,“公主是不是喜欢太后娘娘”,这句带了意味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是大逆不道。
天安皱了下眉,回答得果断:“不是的。”
“不是的。”天安望着孟娘,又说了一遍。虽然确实是老师带她长大,但是她从来不把对方当作母后,甚至,在孟娘说之前,她都没这样想过。
至于为什么,这实在是太难说了。
反正她早就对老师图谋不轨了。
没有理由的回答让孟娘实在接不下去,她就只能点点头,算是结束了这一段对话。
“不过,婆婆啊,我之前有把您当作母后看。”天安说着笑起来,“你给我洗脚和敷药草那次,我很开心。”
孟娘慌忙摆手:“公主,千万别这么说,使不得。”
“这有什么使不得的,我娘瞧见有人真心为我好,在天上肯定特别开心。”天安俏皮地吐了下舌头,“不像我那个父皇,呵呵,只想着怎么把我利用得最好。”
孟娘的笑僵在脸上。
天安偏着头,哼了一声:“不回去正好,反正我不想再见到他,真不是我说那个老头子,越活越回去,皇后不爱他,一众儿子想篡位,朝臣不服他,他偏偏还觉得自己了不起得很。”
“九哥早就不喜欢他了,就我这个女儿对他还有半点感情,隔三差五地还要去跟他说说话,他呢,只想着后宫的美人,我什么都不想要他的,后宫的美人却想把他的所有东西都留给自己的儿子,他却觉得那些女人的谄媚是对他好,真是可笑。”
“公主……”孟娘不敢对皇帝妄加评论。
“他日后要是被篡位了,那就是活该。”天安忍不住继续道,“如果是九哥篡位,那我就帮着九哥。”
“公主!”孟娘叫天安不要说了,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天安撇了撇嘴,她说的是实话,朝中权力斗争之下,迟早要来这一遭的。
孟娘见着天安较真的表情,拧着眉头叹了口气,其实她知道天安说的是对的,甚至她心疼这个小孩,可是她仍希望公主记住,越长大越要谨言慎行。
有些话,在她面前能说,在外人面前可不能这么说。周围百名铁骑,虽是花将军的人,可到底人心难测,她不是仅仅指这些铁骑,她说的是所有人。
两个人一沉默,车厢便彻底安静下来。
天安低着头捣鼓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指头,才掀开车帘往外望了眼:“婆婆,过了多久了。”
“半个时辰。”孟娘答。
“我们只剩半个时辰了吗?”天安愣了下。
孟娘望了眼小太后,忽然道:“公主,您在里面歇歇吧,我出去帮忙驾车。”
“等……”天安话还没说完,便见孟娘朝她点头,然后弯腰推开马车门走了出去。
“哐”的一声,马车里便只剩下天安这一个还清醒着的人。
“只剩半个时辰啦。”
天安皱着眉头,似哭似笑地又说了一声。
“只剩半个时辰了。”
天安回头看着小太后,叹了口气。
“半个时辰。”
天安忽地躺下来,掀开小太后的被子,把对方抱在怀里。对方一动不动,她就只能越抱越紧,然后闻到了对方身上的味道,鼻子一酸,眼泪就簌簌地掉下来。
“老师,我能抱你半个时辰吗。”
“你不说话,就当是同意了。”
“但我不亲你,真的,你放心。”
马车内的两人紧紧相拥,自顾自地说着胡话的天安没有看到她的老师在某个瞬间其实睁了下眼睛。
但也仅仅是那一下,在天安忽然泣不成声地说“老师,天安爱你”的时候。
马车离开酆都,过江陵,至汉中停下。
彼时的两人都没想到,这一程,竟然是她们在人世间共同走过的最后一程。
甚至人世间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