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
“承自江宫主师门,自然是江宫主弟子,”傅长陵神色恭敬,“无论师父认不认,尊师重道,长陵明白。”
“如果你知道什么是尊师重道,”江夜白直接开口,“就把这身衣服脱了。”
傅长陵抬眼,看向江夜白,他平静注视着面前面容苍白的青年,许久之后,他终于出声:“我知道,师父在意秦衍,觉得弟子配不上师兄。但弟子可以许诺,这一辈子,师兄会比弟子命重要。弟子愿对天地众神立誓,绝不辜负师兄。”
江夜白没说话,傅长陵神色真挚,一双眼坦坦荡荡,有着江夜白在常人眼中难见的清明。
他突然知道秦衍为什么会在意这个人。
而这样的认知,也让他觉得似如利刃扎在心底。
他不由得出声:“你会害了他。”
“师父……”
“你知道什么是无情道吗?”
不等傅长陵开口,江夜白突然打断他,傅长陵愣了愣,随后就听江夜白道:“所有人知道,无情道分成几个境界,随着境界的提声,他们感情会越来越冷淡,也许他们一直冷淡下去。但也许他们在某个契机里,深爱上一个人,这是无情道最大的劫难。如果他们放下了那段感情,他们就会到无情道的大成境界,这个境界之中,他们会彻底放下情爱。这就是大多数人修炼无情道的尽头,而所谓最后一层,太上忘情,至今未曾有人到达过。”
“这……我听师兄说起过。”
傅长陵不明白江夜白为什么同他说这些,应答道:“师父为何同我说这些?”
“但还有一种人,他们天生并不适合修习无情道,他们天生对于感情,就有着塞过他人的执着,于是无情道中,有另一门心法,让人从三魂七魄,变成四魂七魄。而这第四魂,其实是单独修炼出来的容器,用来存放那个人多余的感情,许多人将这一魂称为‘情根’。普通人不会有这第四魂,哪怕是修行无情道之人,如果不遇上极其深厚的感情,也不会拥有这第四魂。只有产生过不该产生的、极深的感情,又不得不舍弃时,才会修炼出这根情根。而后,将它斩除之日,要么道成,要么身陨。可第四魂对人伤害极大,至今未有情根斩断者还活着的先例。”
“师父,”傅长陵苦笑起来,“您说这些,我听过,您对我说做什么呢?”
“阿衍魂魄有缺。”
江夜白突然开口,傅长陵愣在原地,随后就听江夜白道:“一年前,他一夜之间无情道大成,魂魄有失。”
傅长陵瞳孔骤缩,他听江夜白一字一句开口:“傅长陵,阿衍是斩了第四魂的人,他这一生不可能喜欢一个人,他甚至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你确定,你要同他成婚吗?”
傅长陵没有说话,他脑海中骤然闪过无数画面。
秦衍提前来上官家救他。
在他璇玑密境后就立刻决定杀他。
在晏明出现的第一瞬间就知道晏明有问题。
在他入魔之时,为了唤醒他,剑指身前,一剑春生。
云羽说过,秦衍过去并不喝酒,有一夜突然酩酊大醉,至此爱上了喝酒。
而秦衍本身,也知道太多不该属于他知道的事。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秦衍,可是每次秦衍都能给出充分的理由。
可这一次呢?
魂魄有失,无情道一夜大成。
傅长陵心头发颤,他也再听不进江夜白本身的话,他隐约听见江夜白在劝说什么,他满脑子只有秦衍一幕幕过往闪过。
上一世,这一世,纷纷交织在一起。
“秦道友说奉苏少主之命而来,在上官家救我,到璇玑密境就杀我,秦道友不会有半分怀疑吗?杀我,毕竟是一条人命。”
“若他错了,我杀你,便为你抵命。”
……
“云泽大劫,劫不在业狱,在天道。”
“所以,无论做多少牺牲和挣扎,哪怕我愿为此刀山火海,挫骨扬灰……”
……
“师弟,人如玉,刀琢斧凿,生死百痛,方得玉成,此生无论生死悲欢,都愿师弟不弃道心,不违本心,不忘初心。”
“大道难成,愿得玉成。”
……
一幕幕浮现在傅长陵脑海中,傅长陵头疼欲裂,他忍不住退了一步,低低喘息。
傅玉殊察觉不对,急急出来,见到江夜白布下的结界,他一扇破开结界,抬手扶住傅长陵,怒道:“江宫主,你做什么?!”
江夜白静静看着傅长陵,淡道:“好自为之吧。”
说完,江夜白便消失在原地。
傅玉殊看见傅长陵整个人都在发颤,他扶着傅长陵,急道:“他怎么你了?长陵,你怎么样?”
傅长陵听不进去,他满脑子都是秦衍的声音。
他清楚记得,那是刚从万骨崖出来的雨夜,秦衍站在他面前,悲悯又平静告诉他:“傅长陵,我这一生,都不会喜欢你。”
他曾经想为什么,可是这一次,在这个声音出现的那一瞬,他又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身不由己,是吾之过。”
“命不由己,是吾之过。”
“情不由己,亦是吾之过。”
“今日情根已除,业孽亦消,真君再无困扰,我亦……再无困扰。”
为什么一生不会喜欢他?
那不应该的吗?
那不是他傅长陵活该吗?
所以,是他吗?
是他,也回来了吗?
傅长陵害怕得整个人都在发颤,傅玉殊将灵力灌入他体内,傅长陵猛地推开他,一个传送阵甩出去,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傅玉殊被他推了一个踉跄,急道:“长陵!”
“我去找苏问机,去去就回。”
傅长陵留了这么一句,便消失在了鸿蒙天宫。
他一路缩地成寸,疾行往前。
夜风渐凉,乌云密布,没有片刻,便下起雨来。
不过半个时辰不到,傅长陵便赶到了苏家庭院。
苏问机似乎早已料到他要来,早已敞开大门,温好热酒,灯火通明。
傅长陵直入苏问机房中,苏问机面色不动,倒了一杯温酒,轻声道:“夜寒露重,傅公子披雨而来,先喝杯热酒吧。”
“是你让秦衍去上官家救我的吗?”
“上官家?”苏问机含笑举杯,将酒杯递到傅长陵身前,“我不曾与阿衍说过上官家的事。”
“也不是你让他去璇玑密境去杀我。”
傅长陵没有接酒,哽咽出声。
苏问机摇头:“我也不曾同阿衍提过璇玑密境。”
“你同他,”傅长陵每一句都说得格外艰难,“说过任何,有关我之事吗?”
“未曾。”
苏问机答得平静,他见傅长陵不接酒,便将酒收回来,放在桌面上,平和道:“傅公子,天命难测,我算不了这么具体的事。”
傅长陵微微发抖,苏问机平和道:“我只能隐约感应一些事,比如你今夜要来,我会备好水酒,接待傅公子。可傅公子来说什么,我便不知道了。”
傅长陵站在原地,他看着跪坐在身前的白衣公子,胸口钻心的疼起来。
他突然后悔来这里,也后悔问苏问机这些事。
知道了做什么?
知道了,徒增的,也是他的痛苦。
倒不如什么都不知道,被骗一辈子也好。这样他至少还会想着,秦衍喜欢他,秦衍心里有他。
你看,秦衍会陪伴他,会在他痛苦时拥抱他,愿意为了他和江夜白冲突,甚至于还愿意和他结成道侣,嫁给他。
他心里有他的。
傅长陵想着,但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忍不住退步往后,疼得整个人佝偻了身躯,低低笑起来。
苏问机神色平静,一如既往,他低头饮酒,听着旁边这个人的笑声。
期初那笑声似觉荒唐,慢慢就放大了声音,仿佛是真的看了一场大笑话,然而等笑到最后,便就成了低低呜咽,和挣扎着想要起韵的笑声混杂在一起,成了那个人最后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