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
“也不是他不要我,”傅长陵觉得和小孩子说话有些头疼,可他还是坚持解释着道:“我和他其实认识还不久,他师父当时都昏过去了,不管怎么样他肯定会优先救他师父。我那会儿要是不救人,他得记恨我一辈子,所以一开始我就打算救他师父了。他也是信任我……你看他最后还叫我等着他,就是觉得我不会死的。”
“你这个人怪得很。”檀心眨了眨眼,“你都打算救人了,还要人家选什么?你让他选,他心里不得愧疚着,一直念着你?”
“我要的就是他一直念着我。”
傅长陵极快出声,檀心愣了愣,傅长陵咬了一口灵鼠肉,咀嚼在嘴里,他无端瞪了檀心一样,语调有些气恼:“你以为我是他啊?我为他做什么,我都得告诉他,他全记下来,一笔一笔还给我!”
“天哪……”檀心听着傅长陵的话,震惊道,“你这人也太小气了。”
傅长陵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
过了好久后,他也不知道是怎么的,又道:“其实说了还好一点。”
“什么?”
“施恩于人,做得太大气,对方就真的放不下了。”
“终归是债。”
傅长陵吃东西的动作慢下去。
檀心听不明白,傅长陵看着跳动的火焰,慢慢道:“以前有个人,他对我好,从来不图我什么,不要我什么。”
“于是不管做什么,我都觉得,我欠着他,我一辈子还不清。有时候我会想,他要是小气一点就好了,和我要点什么,埋怨我几句,我可能还会心里好过一点。”
“可是他没有。”
什么都没说过,于是在他人察觉那一刹那,这样的感情,便似是酿了多年的苦酒,一口下去,苦得人哽咽无声。
*** ***
傅长陵在山洞里过上居家生活时,鸿蒙天宫问月宫上,却是格外安静。
秦衍给江夜白喂过药,拿湿帕子给江夜白擦着手。
睡梦中的江夜白和平日不同,失去了往日那份刻意伪作出来的威严后,此时此刻的江夜白静静躺着,便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青年人。
他没有那份锐利,甚至带了些平易近人,就像很多年前,秦衍初初见到的那个少年人一样。
拥有着云泽最顶尖的剑法,却连鸡怎么弄熟都不知道。
秦衍手握着湿帕,擦过江夜白的指尖,随后就听上方传来一声呼唤:“阿衍。”
秦衍忙抬头去,看向江夜白:“师父,你感觉如何?”
江夜白撑着自己起身,秦衍赶紧去扶江夜白,顺便在他身后安置了枕头,江夜白靠着枕头坐起来,这个动作似乎便让他消耗了许多体力,让他有些疲惫。秦衍给江夜白端了灵茶,他喂着江夜白抿了几口,江夜白喝完茶后,靠在床上缓了缓,才慢慢道:“沈修凡呢?”
秦衍手顿了顿,才道:“没出来。”
江夜白微微一愣,秦衍垂下眼眸,慢慢道:“不过您放心,我看他最后给自己画了一个传送阵,或许已经被传送到其他地方去了。”
江夜白没说话,他靠在床上,垂着眼眸,似乎在想什么。
秦衍低声给他说了方才各大长老的情况,最后道:“您如今受了伤,万事要多加小心,我最近都会留在问月宫,以防有人图谋不轨,叨扰师尊,还望见谅。”
江夜白静静听着,好久后,他才道:“我以为,你会去帮他。”
秦衍抬起眼眸,江夜白注视着秦衍:“最后他说那句话,我是听见的,他是傅长陵,我也一直知道。”
“那您还收他?”
秦衍并无诧异,江夜白惯来是对一切都通透之人,傅长陵瞒不过他。
江夜白笑笑:“我以为,你想让我收他。”
听到这话,秦衍呆在原地,江夜白咳嗽着,转过头去,看向窗户外月光下的灼灼海棠。
“你的性子,我知道,”江夜白咳嗽过后,他喘息着,有些艰难道,“他让你选,这就是一笔人情债,你这个人,哪里欠得了人情债?”
江夜白笑起来:“我本以为,你就算选了我,也会跟着他跳下去。”
“本来……”秦衍声线干涩,“是这么打算。”
“为何不呢?”
“因为,”秦衍看着面前眉目间仿佛是染了薄霜的人,他苦笑起来,“我害怕。”
“害怕什么?”
江夜白的目光很平静,他看着面前的小徒弟,其实他已经不小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江夜白看着他时,总觉得他还是个孩子。
一仰头,或许就会笑起来,甜甜叫他:“师父,我要吃糖葫芦。”
又或者一出事,就会躲在他衣袖后面,拽着他的衣袖,瑟瑟发抖。
他许多年没说过他害怕,偶尔这么一声出来,江夜白便觉得,自己的心肝像被人狠狠撞了上来,他克制着情绪,抬起手,哑声道:“晏明,过来。”
这是他情绪极其外露时,才会吐出的名字。
秦衍走到他身前,江夜白拉过他的手腕,那冰凉的手掌触碰到秦衍腕间时,他忍不住微微一颤。江夜白顿了顿动作,片刻后,他面如平常一般拉着秦衍坐下,缓缓放手,他看着自己的手,将它藏起来,语调平和:“你怕什么,同我说。”
“我做了一个梦。”
秦衍哑声开口:“我梦见你死了,师姐,师叔,所有人都死了。”
秦衍坐在床边,看着问月宫外他亲手种下的梨花。
“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行走,我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我爱的人恨我,所有人都厌恶我。”
“我每天都在思念你们。”
秦衍转过头,他注视着江夜白,勉强扬起一抹笑容:“我在梦里,每天都在后悔。”
“后悔什么?”
“你本不该死的。”
秦衍声音打着颤:“你出事之前,本就即将突破,你和我说,让我为你护法。可我没有。”
江夜白听着他的话,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还是问:“为什么没有?”
“因为……”秦衍顿了顿,他似乎说不下去,可是短暂停歇后,他还是道,“我以为,你无所不能。”
“你一直保护我,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出事。那你唯一一次请我做什么,可我想去做其他事,我想见一个人,所以我问你,我一定得在吗?你说不必,其实也没什么。”
“我信了。”
“可我不该信的,我该想到,如果不是情况危急,你的性子,怎么开口让我做什么?”
秦衍说着,再说不下去。
他无法和江夜白描绘他回来时见他烟消云散那一刻的悲痛和绝望,那是他两世梦魇。
他只是注视着江夜白,沙哑道:“所以,我不能走。我就算走,也得看着您好好的。”
他不能走,他害怕。
他怕他跟着跃入江水之后,如果有命再回来,和上一世一样重蹈覆辙。
江夜白静静听着他的话,他目光微动,似乎想做什么,他的手微微抬起,然而最后却还是克制着放下。
他注视着秦衍,情绪微动,好久后,他才道:“你放心。”
他声音里是他人从未听过的温柔:“我不会有事。你做的梦只是一场噩梦,师父在,你梦里那些事,永远不会发生。”
“是啊。”
秦衍睫毛微微下垂,从这个角度看,这个一贯如崖间青松的青年,竟是多了几分少有的柔和。
江夜白目光在秦衍微微垂下的脖颈一顿,见那弧线如白鹤一般优雅,他眸色微黯,抬手轻轻按在被子上,转开了目光,慢慢道:“你先去休息吧。”
秦衍应声,扶着江夜白躺下后,他便去了隔间。
江夜白静静注视着隔间的方向,好久后,他才闭上眼睛。
*** ***
鸿蒙天宫一夜夜雨,傅长陵睡在洞穴里,也是辗转反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