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情的剑客
高高扬起的训斥还未落地就随风飞走,我爹面子挂不住,拂袖又在我脑袋上点了一下。
“答应得痛快,莫要到时候又做不到!”
不会的。我暗自腹诽,毕竟我还是挺想多活几年的。
我爹自觉没趣儿,转而问起了昨夜的情形。实际上我娘和三师兄恐怕已经分别同他说过了,但他不从我这儿再问一遍,总是放心不下的。
听我说到那人并非江御风时,他打断了我:“你如何知晓?”
“打晕我那人喝了酒,身上酒气很重,”我憋屈地替江御风澄清,“前一刻钟我才见过那位江侠士,短短一刻钟,他身上沾不了那么浓的酒味。”
我又想了想,竭力从脑海里扒拉出关于那贼人的记忆,补充道:“他腰上应该佩了刀,我也不大能肯定,或许是短剑也未可知。”
那人大概率不是冲着我来的,那他又为何要陷我于险境,这就很微妙了。
人在江湖飘,你不得罪别人,不意味着别人不会暗自记恨上了你。
谁也不清楚所谓正派大侠私下是甚么嘴脸,邪门歪道也未必个个心怀鬼胎。
我爹从未在川蜀待过,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变脸绝技,一个人既能唱红脸,亦能唱白脸。
现下他又心有不安,为连累了他儿子受罪而愧疚。大掌在我脑袋上呼噜了两把,叫我好好歇着,其他的事莫要管了,休整好了再回剑宗。
我说好哦。
眼见我爹负手离去,谢陵脚下宛如踩了火,迅即从箱匣里取出药瓶,“甭管别的,先把药给涂了。”
他手劲没轻没重,不比三师兄涂得细致,我嫌弃地蜷起了脚趾,抱怨道:“疼。”
谢陵手指一顿,不言不语地放轻了些许。
65.
洗漱完,我身残志坚地在院子里散了一圈,没见着三师兄,谢陵不情不愿地告诉我,三师兄去后山那片林地探看了。
据秦庄主说,那口深坑的确是山庄仆从前段时间挖出来的。
至于是干甚么用的,听到的一瞬我快要气笑了。
后山前阵子有野猪出没,唯恐吓着山庄的女眷,才挖了这么大一口坑用来捕猎。
野猪不知所踪,先捕到了我!
谢陵抚着脊背给我顺气时,三师兄负着剑回来了。
我噌地站起来。
“小祖宗哎,注意你的脚,别乱动了!”谢陵一把将我按下去。
三师兄换了套洁净的衣裳,风尘仆仆赶至我面前,蹲下身问道:“小师弟,醒来涂过药了吗?”
我乖乖答道:“涂过了。”
谢陵阴阳怪气:“当然涂过了,等李师兄回来不知要到几时。”
我:“……”
“涂过就好,”三师兄方才舒展的眉目又皱了起来,面上神情略带歉意,“前阵子阴雨连绵,后山泥土松软,足印杂乱无章,看不出甚么特别之处。你脚上的伤是跌伤,浑身上下除了后颈挨的一掌,再无别的伤痕。”
唉。
我叹了口气,同他说:“没关系的,原本就是遭人暗算,若是轻易就能找到,那人也不会贸然出手了。”
在那野猪坑里时,我就已然想到很难找出幕后黑手。三师兄能为我再去探找一遍蛛丝马迹,已是有心。
至于结果,只能随缘。
第10章 群豪会(八)
66.
弯月高悬,银白清辉洒落整间院子。
我爹、我娘、三师兄,谢陵,以及我,五人围坐一桌。
残羹冷炙摆了满桌,我清了清嗓子,“爹,我想早日回剑宗。”
群豪会既已结束,各门派陆续离开,再待下去未必找得到暗处之人,我还得时刻提防着江御风,百害而无一利。
我爹沉默片刻,与我娘交换眼神,沉声道:“小初,你受委屈了。”
我:“?”
三师兄眸光沉沉,一言不发。
谢陵松开交叠的手掌,伸过来轻轻捏了捏我的手,他难得与三师兄达成一致,齐齐陷入沉默。
我:“?”
好罢……我的确蛮憋屈的,但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想回剑宗的原因……
67.
“昨日饮酒的刀客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无法一个一个留下来排查,是爹对不住你。继续待下去的确叨扰秦庄主一家,就听小初的罢,他不愿留在此地,早些回剑宗也好。”
苍天啊……
我爹认真的样子像极了一个算命术士。
我受宠若惊,不过我敢打包票,他心里必定在默默感叹,愚钝顽劣的儿子也有替他着想,暗自咽下委屈的一天。
真是误会大了。
爹,我只是为了您老和全家的性命忍辱负重罢了。
68.
渡口船只往来频繁,于是回剑宗的事就这么仓促地拍板定下了。
侍女收走桌上的碗碟,我们师兄弟三人随我爹一同踏出房门。
我爹往院外去,他要去同秦庄主告辞。
三师兄往他房里去,收拾明日出发的行李。
剩下谢陵与我,他唤人打来热水,任劳任怨地替我试一试水温,又搬来了小马扎。
我对着这张从小一起长大的脸,实在是恨不起来。况且他现在亦是无辜,对我的好始终如一,我又不是修无情剑的,怎么也做不了没心肝的人。
“四师兄,”我拽住忙前忙后的谢陵,又唤了他一声,“陵哥,别忙了,待会我同你一起收拾行李。”
许是我最近对他的态度阴晴不定,谢陵怔了一下,扬唇笑道:“好,快去洗吧,当心水凉了。”
夜色渐沉,谢陵均匀的呼吸近在耳畔。
昨夜为着我的事,他亦是忙活了大半夜,赶着天亮回到凌霄山庄,又守在床榻边直到午后。
我差点就忘了,谢陵今时今日也不过刚满十六,甚至不如上辈子的我年纪大。
半大少年谁不贪眠,他攥着被面,终于在我之前睡着了。
69.
咦。
等等。
那我算不算是比谢陵年长了啊?
这简直是我死而复生以来最惊喜的发现!
70.
唉。
也没啥用。
毕竟世上只有我一人知晓这件事。
71.
白日里睡了个天昏地暗,到了夜里报应就来了。
我睁着眼睛,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其实也没有翻来覆去。
因为谢陵就在我旁边躺着。
我一动,万一吵醒了他,又是罪过。
躺不下去了。
人有三急……
我悄悄起身,蹑手蹑脚越过谢陵,将房门推开一道仅容我一人通过的缝隙,溜进了院里。
茅房离得不远,借着灯笼的微光,我速战速决,顷刻就从里头出来了。
凌霄山庄体贴地在茅房外置了一坛水缸,我伸手进去掬了一捧水,搅碎了水面的影子。波纹在月光下微微震荡,死水渐而恢复原状,又映出一道人影。
不对。
怎么有两道影子。
……鬼有影子吗?
在我惊呼出声之前,来人捂住了我的口唇,低下头弱声道:“是我。”
哦,是你啊。
哦,怎么又是你啊!
72.
又又又又见面了,江教主。
我已经叫接二连三的狭路相逢给磨没了脾气,朝江御风眨眨眼,示意知道是他了,别捂了。
转瞬间,江御风挟着我跃上房顶,大剌剌地坐了下来,“听说你被我推进野猪坑里去了?”
瞧瞧。
这说的是人话吗?
我脸上波澜不惊的神色挂不住了,怒气上涌,汇聚于双目,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江御风笑了。
他扬手抚上我蹙起来的眉毛,两指分开,往左右轻轻移去,老成道:“小孩子家的,皱什么眉毛,好了好了,不逗你玩了。”
“我十……十三了,不小了。”
好险,差点就说漏了嘴。
说起来这么些年谁也不清楚枯木教的江教主究竟年岁几何,他甫在群豪会亮相时就是一副青年模样,我临死前见他那一面,瞧着像是二十出头,不似一教之主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