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情的剑客
他爹是个穷酸书生,夫人去了后整日唉声叹气,可李家一脉单传便只有他这么一个男丁,李相公思来想去,收整行李进京赶考去了。
李相公将不足半岁的李雁行托付给小舅子一家,考没考上谁也不知,只因李家镇再没人见过李雁行的亲爹。
2.
李相公临行前好歹给他取了个名儿,若是让母舅取名,多半会叫甚么李大柱之流,说出去只会贻笑大方。
3.
艰难长到十岁,李雁行日日都做那烧火劈柴的杂事,忙得脚不沾地,算是报答舅舅舅母养育他的恩情。
低眉顺眼也没能换来舅母的怜爱,十岁生辰一过,母舅一家便将他送上了十里外的翠逢山。
听说那儿有个劳什子门派正招收弟子,练甚么功夫不打紧,要紧的是包吃包住。
舅舅舅母再没问过李雁行的情况,而他在拜入无情剑宗第一日,便被宗主收做了亲传弟子。
在他前头有两个师兄,大师兄姓许,性子颇为和善,听说是大户人家的儿子,打京城来。
李雁行想问问他,听没听说过李渝这个名字,十几年过去了,也没能问出口。
二师兄姓乔,出身比他还不如,是师父从外头捡来的小乞丐,但却很得师父喜爱。
据说剑宗里还有个小小少年,是师父当半子养大的,整日与大家以师兄弟相称,却吃了年纪的亏,迟迟未正式拜师。
李雁行比那少年虚长两岁,占下了这个便宜,成了无情剑宗的三弟子。
4.
其实还漏了一个人。
李雁行跨进山门见着的第一个人,是师父和师娘唯一的骨血,人人都唤他小师弟。
5.
李雁行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小孩子,也从未见过那么顽皮的小孩子。
镇里的孩童多半早当家,要帮着爹娘洗衣做饭,脸颊又糙又黑,若是偶尔撒野,还得吃爹娘的棍棒教训。
小师弟整日在山上东流西窜,不是掉进水里,便是又和谢师弟打架了。
小师弟爱跟着乔师兄,乔师兄也格外疼他,总在师父面前替师弟揽责,夜里挑灯桌下,替小师弟白日里顽皮跌破的膝盖上药。
李雁行将一切看在眼里,可这都与他无关。他是个游离在外的人,能被师父挑中做嫡传弟子,已是人生幸事,他不敢央求更多。
他得比旁人付出更多,才能堂堂正正留在剑宗。
师父严厉,师娘温柔,师兄和善,师弟……可爱。
他很喜欢这里。
6.
在他十三岁那年,乔师兄不幸夭折了。
也是在同一年,师父带他去了一个名为凌霄山庄的地方,说是带他涨涨见识。
武学境界高不可攀,李雁行平日已经足够用心,可到了凌霄山庄方知,这世上天赋异禀之人比比皆是,或许师父说他根骨奇佳,也只是宽慰他而已。
他正暗自想着回去要加倍用功,一个刚从比武台上下来的年轻人立在了他面前,直言要与他一战。
李雁行看看师父,师父示意无妨,他便点了点头。
这一场比试赢得颇为轻松,李雁行从台上下来,却被一个梳双环髻的小姑娘拦住了。
“李师兄,这是我做的香囊。”
李雁行不明白,她做的香囊与自己何干。
一旁前辈笑着提醒他:“李少侠,你便收下罢。”
他懂了,原来是要送给他的。可他根本不用香囊,又何需拿旁人的东西。
李雁行低头回绝:“我平日里不喜佩香囊。”
7.
乔师兄没了,小师弟哭得撕心裂肺,师娘也跟着他掉眼泪。
谢师弟握拳冲上前来,笨拙地擦掉小师弟的眼泪,半大少年声音嘶哑,别扭道:“阿雪,你别哭啦,二师兄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生死之事由不得谁做主,李雁行见惯了生死,虽有伤怀,却未曾表露多少。
从前都是乔师兄陪着小师弟练功,如今这差事落到了他头上。
小师弟细皮嫩肉,摔痛了会瘪起嘴撒娇,练累了便不管不顾地往旁边的树桩子上一坐。
像一尊剔透的水晶娃娃,李雁行只敢远观,捧在手里,都生怕摔碎了。
他自知笨嘴拙舌,只得一遍遍耐心教小师弟出剑,在小师弟被师父罚跪时偷偷送吃食,除此之外,再无旁的交集了。
8.
五年匆匆过,师父又带他去了凌霄山庄。
不同的是,这一回捎上了谢师弟和小师弟。
名门正派难得齐聚一堂,同辈子弟一个接一个的找来,要同李雁行切磋过招,他一一应下,回房时繁星满天,已是深夜。
他照常于卯时踏出客房,从不主动找他搭话的小师弟立在了门口。
小师弟小小的,软软的,猝不及防地扎进了他怀里,仰起了亮晶晶的眸子,轻声细语道:“师兄,今日比试,你一定能拔得头筹。”
李雁行想,难怪乔师兄在世时那般疼他。
再是铁石心肠,也抵挡不住怀中的小团子。
9.
凌霄山庄一行发生了许多匪夷所思之事,似是吓着了小师弟。
他一回剑宗,便收敛起平日好玩的性子,整日乖乖跟在李雁行身后练剑。
小师弟武艺精进许多,得了师父的准许,跟着他一同去了京城。
同门师弟半路被俘,李雁行安顿好其余人,当仁不让地追赶那魔教中人去了。
以他的功力,轻而易举察觉到跟在十丈外的人,只是他未曾想,偷偷跟着自己的竟是小师弟。
小师弟胡搅蛮缠,与他一同进入了洞府之中。
许是大意轻敌,发觉气息有异时,李雁行再想阻止时已是难上加难。
小师弟为人机灵,算是救了他一回。
体内异样愈发猖狂,李雁行平日极少经历此类情状,唯有不得已时,方才在洗沐时草草纾解一二。
这般难堪的模样,不该叫小师弟看在眼里。
……何况他还那样天真。
懵懵懂懂的小师弟坚持陪在李雁行身旁,这原是好事,可此时此刻却成了煎熬。
小师弟终于发现了他苦苦遮掩的异状。
“师兄,我帮你罢。”
这句话在李雁行今后无数个夜里辗转难眠时浮出水面,在他心上擂上重重一拳,教他惊得六神无主,魂飞魄散。
10.
进剑崖闭关,是李雁行主动向师父提出的第一件事。
整整七十三日不曾见到小师弟,其中何种滋味,他心知肚明。
李雁行熬不住了,他平生头一回撒谎,是和师父说,要去藏书阁找几本古籍。
藏书阁离小师弟住的后院最近,他在木格窗边立了大半日,等来了师父随口的一句,雪初和陵儿下山偷闲去了。
11.
那一日他最终仍是见着了小师弟。
往后的两个月间,小师弟如同镜花水月,每隔半个月出现一回,解他不能言说的病症。
决定放弃修炼无情剑那一刻,李雁行心中滋生了诡异的平静。
小师弟急切的脸于霞光中镀上浅金,李雁行悄悄握住了他白净的指腹,近乎虔诚地想道:“翠逢山容得下我,可我却不配做师父的弟子了。”
光是恢复内力便耗费了许多时日,他前脚方才转好,后脚便寻了个由头下山,在外逗留了一个多月。
再逢小师弟,胸腔里猛然溢出的怒意,连李雁行自己都弄不明白缘由。
无情剑宗的小师弟,是该一辈子无忧无虑的,而非窝在一间石室里,受着所谓功法的折磨。
12.
小师弟是从天上偷盗来的金樽玉器,落入尘世里,也比旁人鲜活百倍。
无情诀修心,小师弟自然受不得如此苦楚。
小初瘦了,他想。
李雁行耐心地听满面倦容的小师弟向他倾倒苦水,这些扰乱他心志的琐事中竟还有李雁行三个字,教他登时受宠若惊。
可小师弟说着说着声音渐小,乃至于闭上了嘴,眨巴着眼睛再不开口了。
“小初,怎么了?”
小师弟不说话,抬起头贴上了他的嘴唇。
13.
李雁行自小便一直记着舅母发火时吊起嗓子冲他说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