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神右翼
新的一年即将到来,天界历史悠久,习惯百年一祭创世日。所以,大家都只是在耶路撒冷外,梅丹佐的别院中聚会。
耶路撒冷确实是我最喜欢的城市。上面的天空太耀眼,下面的太荒凉。而白昼与夜晚,热闹与宁静,光明与黑暗,黑翼和白翼,耶路撒冷都有。所以,我可以站在城堡的阳台上,看着耶路撒冷的夜景。凉风乍吹,城堡内的欢声笑语皆被抛在闹后。越过茂林修竹,可以看到被移植回伊甸园的生命之树,浓荫蔽天,几经风霜。园外很远,隐约露出两条河交错,河面闪着纤微的辉芒。一架小桥横跨它们,桥边长满长梗水草。是基训河与比逊河。将身体往前探一些,再往右看,可以看到耶路撒冷。尖尖的城堡众星拱月地围着哈尼雅的雕像。哈尼雅怀抱圣经,轻闭双眼,年轻的脸沉积了大战后的空沉,与寥寞。
弯弯的月在他的头顶悬挂。
如今,他坐在天界最高的地方,离上帝最近的位置。
四下依旧无声,仿佛世界暂停。天上的星星明明暗暗,一如无数双扇合的眼睛。突然,有人拍拍我的肩。我惊讶着回头。身后的人抹了抹脖子,笑道:“大天使长,您要一直这么没防备,很可能会被我捅掉。”
“今天突然想安静一下。”我笑笑。
天国副君的位置是很微妙的。与上面不能太近的同时,也要与下属保持距离。像这样的聚会,副君是能免则免。如今,我仍是大天使长与天使军团指挥官,将副君的位置让于哈尼雅,已自由不少。而且自从我离了那个位置,原本追随我的人更加衷心,不少尖锐的人也开始慢慢接近我。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
仰头看看星空,万点寂静。
要到哪一天,我才能变成像你那样的人呢?
其实心中很清楚地知道,已经不可能了。因为我人生中最辉煌的年代早已过去。这不是努力就有用的。
“你哪天不是这么安静?”然德基尔笑得很无奈,“不过,你确实是我所知道的上位天使里,自控能力最好的一个。尤其是这一年,生活非常检点,酒也喝得适量,钱花得不多不少,就连在战场上,灭敌也是不多不少。”
“我年纪大,没你们年轻人能干了,行了吧?非要我说出实话。”
“你要不行了,那些天使干嘛还用如饥似渴的眼神看你?”
“都知道比自己最无能的地方。我儿子才是极品。人家是真正的天使,你们这群淫魔就别瞎比了。”
然德基尔脸上果然闪过一丝不悦,随即笑道:“真不知道你让他坐这个位置,居心何在。”
“小孩第一次飞翔也很危险,难道你就不让他学飞了?”
“米迦勒殿下,你又变了不少。”
“这是成熟的表现,请赞美。”我笑着伏在雪漆栏杆上,“对了,听说尚达奉写了新书。”
“猜他写的什么?”
“你那是什么表情?与我有关?”
“那是自然。”
“那算了,我不想知道。”
那家伙能写什么?《副君退位的真实》?《大天使长不为人知的过去》?《神之王子的阴暗》?《米迦勒在圣浮里亚的孽行》?
“好,你不想知道也行,一直待这里也不好吧,回大厅凑凑热闹。”
我点点头,随他进去。
上百座琉璃灯盏辉耀,明光满厅。一下由黑暗到光明,寂静到喧嚣,反倒有些不适应。
这个别院就是聚会专用,已足够大。却不够大。华冠丽服,金银玉饰,人来人往,殿顶中央一个钻石灯座,闪得整个世界都充溢着金光银芒。缓慢舞动的翅膀,偶尔飘落的白羽,随着楼梯旋转而下。无数张熟稔的脸庞,笑脸盈盈。路过犹菲勒,卡麦尔,亚纳尔,拜丘等人,一一打了招呼。乌列正在和一名天使攀谈,我的存在等于空气。他的存在对我来说也是空气。
梅丹佐却没有说话。见我下来,他抬头冲我笑笑。我回他一个笑容:“好久没见了。”
“我还以为对小米迦勒来说,一年是很短的时间呢。据说你已经开始提前养老了,小心别人也养成老的。”他说话还是一点没变。
“对老年人来说,一年确实很短,因为再没有新鲜的事发生了。”
“说得你好像比我还大似的。”
我依然只是笑。
梅丹佐想了一会儿,有些迟疑地说:“当年他娶莉莉丝的时候你都不要命了一样。其实,我一直以为这一年你会很消沉。但是你的反应真的让我意外。”
“别人说,当听说至亲之人死去的消息时,一般人刚开始会震惊和不适应的占多数,要过一段时间才会意识到这是一件多么悲痛的事,才会开始难过。”
“你这一段时间也太长了一点。”
“难说,说不定以后会哭到天界都被我的泪水淹没?”
“小米迦勒,你真吓人。”
“哈哈,开玩笑。”我难得笑出声,拍拍他的肩,“我想我是自我调节能力变好了。”
梅丹佐琥珀色的瞳孔明亮而深邃,看着我的眼神也是有些复杂。其实我和他彼此都很了解对方,但一到真正沟通的时候,竟都显得有些笨拙。而这个时候,有两名天使走过来,动作缓慢,却让我足实后退一步。加百列冲到我面前,板着脸说:“刚才你消失了?”
“我一直在阳台。”
“不管这么多。”她拉过身旁的尚达奉,笑道,“他有东西要给你看。”
尚达奉拿出一本书,递给我:“我的书。”
很厚一本书。金色的封皮,银色的字,简简单单写着书名:永恒。
我疑惑地看他们一眼,翻开硬壳书皮,雪白的纸张上写着一行字:仅将此书,送给我们伟大的米迦勒殿下,以及他的恋人,魔王路西法陛下。——尚达奉
慢慢咬紧牙关,不让任何人看到。我抬头,朝他们笑一笑,再翻一页。这一页多了一行字:
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无论是远古与未来的交接,真实与梦想的边缘,岁月点拨的坚壁,时光照亮的容颜。天堂地狱,我终寻得永恒,你与我的圣迹。——路西法
“让他拿回去看吧,免得某些人在这里哭鼻子,那就不好看了。”加百列分外体贴地替我合了书页,对我笑笑,“这是历史书,但你和他的事占了不少分量。”
“不,不用了。”我把书合上,还给尚达奉,“谢谢,不过下本书再送我吧。关于路西法的事,我不想回忆太多。”
之后,我在阳台上吹风,王者苍穹繁星闪烁,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道身影。低头一看,发现在树林间站着一个白发男人。枝桠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身影,让我看不清他的相貌。我提起防备,本想提剑下去捉他,但仔细一看,他并没有什么杀气,而是依偎在树下,小心翼翼地偷窥着隔壁阳台上站着的一群大天使。不一会儿,他就大胆地走近一些,也走出了月光。我也总算看清了他——那是拉斐尔。我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并没有看错,他的头发不再是晨曦的金色,而是真的变成了霜雪的白色。不仅如此,连他的眼睛也变成了半透明的。此时此刻,这双眼睛盈满悲伤,仰望的地方,既是……
隔壁的阳台上,梅丹佐正巧走了出来,对我挥了挥手:“嘿,小米迦勒,发什么呆呢。”
他这一声响起,拉斐尔慌乱地看了我一眼,发现我正在看他,做出一个“嘘”的动作,然后收起翼,重新躲回树林中。我忙不迭地跟梅丹佐打了个招呼,再次看向树林,那里只剩下了一片空旷。
拉斐尔并不想梅丹佐知道,他来过这里。
他一生心善,敬畏父神,虔诚而感恩,也曾做了罪大恶极的事,都只有一个目的。他曾是最卑贱的人,自尊也曾被践踏到泥土中。可是,他还是有尊严。
当神族的头发和瞳仁褪去颜色,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寿命即将结束了。
我思考了很久很久,也没有把他来过的事实告诉梅丹佐。因为我站在他的角度想了想,如果我是他,梅丹佐是路西法,经历过这些事,我也不会希望路西法看见自己的狼狈。我会希望他记住我最荣耀的模样,也不希望他知道我已经不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