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求生欲
云疏的脸微微有些红了。
他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眼前的景物, 便慌乱地垂下头去,眼睫颤动。
然后霁摘星便走到他面前了,捱得极近。
鼻尖嗅到一股极淡的血腥味。
那滑落的晶莹水珠, 皆变成了黏着、猩红的鲜血,不断从霁摘星身上渗出。云疏见到那缓缓滴落在地上的, 是猩红的血,于是在怔愣间抬头。
方才如同从水中浮出的美人,身上皆是狼狈创口, 鲜血已经浸透半身。
“霁道友——”云疏几乎慌了神,他的那柄莹白长剑,被他无意间落在地上,发出极清冽的一声响。
而云疏伸出手,扶住了眼前人时,被那近乎冰凉的触感惊得微怔。
那人身体很软,只是不带一点热气。
紧接着,云疏就发现了这样多的血,是从何处流出的。
霁摘星身上有一道极为明显的刀伤,从肩头到胸口,是被刀锋贯透的痕迹。
那道伤痕延绵不绝地漫出猩。好似霁摘星全身血液,都要在这一刻流干似的。
云疏面上看来,仍然是冷静的。
他将愈治术法用在霁摘星身上——这样简单的一个法诀,云疏甚至连着念错了两遍,直到第三遍才成功用出。
却毫无作用。
霁摘星似乎被他的动作吸引了,他微微抬头,面颊肤色依旧是雪白的一团,却覆盖着病态的殷红。唇瓣微微挑起,黑沉的眼睫不住地颤动着,霁摘星将手按在伤处,语气显得温和绵软至脆弱的地步:“好疼啊。”
“好疼。”
霁摘星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每一次都像狠狠凿在云疏的心间,将他一片肺腑搅烂。
云疏强抑着心中情绪,他将真元灌入霁摘星脉搏中,又逼出精血去喂他。那只拿剑拿得极稳的手,在这个时候竟然微微发颤。
“别怕。”他说,“摘星,别怕。”
“云疏。”少年半靠在云疏怀中,软的像是被抽掉了一截骨头,质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银发白衣的修士僵住了。
他怀中的人,甚至带有一种纯然天真的疑惑,一遍遍问他:“为什么杀我?”
云疏没有反应。
或者说,他不知该如何反应。
“我想起来了。是因为你的弟子呀。”少年得不到答案,微微偏头,带着恍然大悟的神色,主动凑到云疏耳边轻声叹息。他唇边的笑意愈深:“为了你的弟子,你将我骗到剑宗中,逼我剖出道骨,献给旁人——好疼啊云疏,太疼了。”
云疏神色如遭雷殛。
他的面容在刹那间变得阴郁无比,像是整个人都被戾气纠缠。
眼底被愤怒的暴戾与心疼惶恐所占据。
眼前的场景再次变换。
云疏怀中依偎的人已经不见,变成在几步之遥处,远远看着他。
以妖刀刀锋相抵,霁摘星脸色惨白。
莹白道骨被妖刀剖出,黑发剑修的声音极平静地传来,是霁摘星平日的淡泊语气,却莫名冰冷,无比决绝。
“你要什么,我偿还给你。”
那些殷红的血滴落。
“……从此,爱憎两清。”
云疏被这眼前景象,折磨得近乎要疯魔。
他上前要阻止霁摘星,那人却如同镜中花水中月一般,如何也触及不到半分。
所有有关霁摘星的记忆,都被眼前景象替代。云疏不记得自己曾经做过这些事,然而那些画面如此真实,仿佛往事回溯,是他真真切切、曾经逼迫霁摘星至此。
我明明没有——
「——真的没有吗?」
他无比纷乱的脑内,突然传来这么一句话。
「这些不都是你亲手做下的事吗?」
「云疏。」
·
当年云疏年少成名,结下九品金丹,已然是惊才绝艳的剑修。便是在天才济济的暝灵剑宗中,也无年轻弟子能与他争辉。
云疏脾性在宗门之中,风评极好,饱含悲悯之心。便连下山门一趟,都能捡回一个被魔修灭了满门、孤苦无依的凡人孩童。
他似乎比大多数修士,都有更柔软的心性。
变故是从一场猎魔会起。
当时的云疏还只是跟在师尊身旁,与众人围堵天魔。便在天魔垂死挣扎之际,猩红魔眼忽然锁定了云疏这个尚且金丹的小修士,发起了攻击。
没人知晓为何天魔玉石俱焚下,不是去报复那些给予致命一击的大修,而是对着云疏这么个金丹。
所有人都以为云疏死定了。他自己也是。
但是当云疏醒来时,身上却并没有什么损伤,只不过他少了一缕分魂。
“欲魂”,掌七情。
云疏自然是忧虑的,少去一抹分魂,和没了半条命也差不多。
他的师尊也为此事日夜奔波,为防有心之人图谋,不曾告知旁人。
然后云疏师尊在一次蓄意阴谋中意外身陨,云疏悲悸之下,全然忘了分魂之事,他勤勉修炼,刻苦异常,只为寻仇。
从那时起,磋磨修士的修真大道却像对他彻底敞开,一日一进境,百日之内破元婴、通出窍。
他迟缓意识到,似乎是因为分魂缘故,自己修的是戾气极重的杀生道。剑修者,绝情断欲,心外无物,才能真正羽化登仙。
云疏的修炼没有瓶颈,他很快成为修真界最年轻的分神老祖,却如何也无法修至大乘。
渡劫失败数次,一次机缘巧合中,云疏相逢一位渡劫大能。那大能看向他,语带悲悯。
“魂魄不全之人,是无法飞升的。”
云疏又想到那一抹分魂。
他从须弥空间中找到那曾被舍弃的分魂,却发现它竟生出了自己的意识,比起一抹分魂,甚至比云疏更像一个人。
被摒弃的分魂生出灵智,自然不愿意再被融合进本体中,那于他而言,与抹杀无异。
如今分魂与云疏同享了修为,它凝聚出了形体,又是分神境界,殊死一搏从云疏手中逃出,自然不难。
它来到了灵域,躲藏在秘境最中心处。
分魂和本体记忆共享,便狠心构筑可困住自己的仙阶法阵,又将所有记忆尘封封印,虚构自己的过去甚至未来。
它将记忆毁灭去,本体也会忘却此事。
只是分魂未曾想过,它便是云疏的悲悯之心。以至于云疏每每犯下杀孽——比如他追寻杀师之仇的转世,那时那人已是一介凡人,是一座城池的城主。云疏为了报仇,将城池屠戮殆尽。
云疏自然不会难过,他并无七情可言。
心魔全落在分魂之上;哪怕分魂从未意识到那些。
云疏一次次渡劫失败,对分魂而言,亦是永不结束的噩梦。
直到这次,心魔之中,那座血流漂杵的城池,变作了苍白虚弱的少年。
——他将一切都想了起来。
分魂清楚,他的本体也重新知晓了全部。
·
云疏从心魔劫中脱出,冷汗涔涔,面色苍白。
自然,这次渡劫也失败了。
像这般大能渡劫时,若有外力相助,便会受天道惩治,将难度提升至倍数。所以霁摘星早在他有渡劫预兆时,便带着狢轩退至一旁,不发一言。只看着云疏挺直而立,四周无比不祥的黑气环绕着他,几乎要将银发修士淹没其中。
待云疏清醒过来时,他一睁眼,便看见了在一旁的黑发修士。
无比熟悉的面容。
却让云疏的思绪瞬间翻江倒海起来。
心中是无比绵密的针刺之感,如同万蛊噬心,他的面上却仍带云淡风轻的笑,眼眸明亮,满是温和神色。
云疏修为在他三个大境界上,霁摘星一时无法看出他是不是渡劫成功,要不要贺一句恭喜。
却听银发修士温和地道:“霁道友。”
“我能抱你一下吗?”
古怪的问题。
霁摘星看云疏虽然温和神色,却总觉得他如今状况有些怪异,微微一顿道:“好。”
云疏便上前一步,不是霁摘星想象中那样一触即放的礼节性行为,而是一下将他拥入怀中,禁锢的力道大得几乎无法挣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