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晋阳
他从见红绸第一眼,就知道,这个女子于沈慕锐,有如锦芳之于自己,是真正共过患难,可以性命相托的亲人。他留心观察,发觉女子于一群男子当中神情爽朗,举止大方,不是那起扭捏造作之人;她初见自己,虽以言语挤兑,可措辞又不算刻薄,足见并不是心思歹毒。待到不请自到,进了船舱,却又迷茫犹豫,始终没说出那等伤人言语,足见此人性情耿直,能辩是非,讲道理。
有了这几点,萧墨存便胸有成竹,先对红绸存了三分好感,于是,他接着斟茶,讲了那一番道理,见她眉眼已有所动,萧墨存心下明白,此人听得进自己的话。等到上得岛来,萧墨存再在待人接物,日常应酬上,下了点功夫,为红绸着想一番,不出数日,已让这个生性豪爽的女子,将他当成自己人看待。
萧墨存本就相貌甚好,又兼和煦温文,十余日后,靠着他的个人魅力和绝佳风度,已然赢得岛上诸多住民的喜爱。他留心观察这个岛,发觉其占地不广,却物产丰富,渔业、种植业、制造业都自成体系,岗哨、巡逻、护卫等更是严密不亚于皇城守备,岛的周围遍布暗礁芦苇,寻常渔船不要上岛来,便是靠近此水域,都会被巧妙驱逐。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岛上民风淳朴,个个奉沈慕锐若神明,连带着对自己,也多几分肃然起敬。在萧墨存的努力下,渐渐的,人们也开始与他亲近,小孩子碰到他,也会扑过来与他玩耍,谁家炖了肉,也有人惦记着,给萧公子送一碗尝尝。这些久违的朴素情感,都是萧墨存以往在深宫大院没法感受到的。
但萧墨存心里知道,红绸等人如此容易便接近自己,是因为他们心底良善,对人无什么戒心。凌天盟坐上交椅,数得上名字的众多头目,却对他始终心怀芥蒂。遇到性情油滑的,会跟他打下哈哈,应酬几句场面上的话;遇到性情刚毅的,有些只冷冷抱一下拳,有些根本就对他冷哼一声,视而不见。萧墨存对此却无法恼怒,只是低头,一笑而过。
如此过了一月有余,天气逐渐转冷,早起天阴,萧墨存推开窗扉,竟然发现,下起毛毛细雨。空气如此冷冽入骨,混合着雨丝,竟然比北方下雪,还要令人阴寒难受。他紧紧身上的黑色毛氅,很冷,冷得仿佛瞬间,就能带走人身体上的温度。然而,这样的冷却能令人神智加倍清晰,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呵出一口白雾。往年里,锦芳说过,这个时节是做冬衣的时节,也不知自己不在,那几个丫头,会不会好好地过日子。
身后传来一阵门户被推开的嘎吱声响,萧墨存略有些惊喜地转过身去,却发现来的不是沈慕锐,而是端着托盘的小全儿。他神色一黯,却也没有再表露出来,只微微一笑,对小全儿道:“怎么,又要喝药?”
“公子爷,这个时节最要紧是补身子,方子可还是当日白神医留下来的,我拿那几味药材照书查过,最是稳步不过。您别说,白神医还真是厉害,一张小小的方子,可每一味药,都细细考虑公子爷的身子,不愧为……”
萧墨存心里一痛,温言打断小全儿的唠叨,道:“拿来我喝了便是,偏你怎么多话。”
小全儿嘻嘻一笑,将碗送到萧墨存跟前,萧墨存端起来,吹吹热气,正要入口,却见小全儿眼神有些闪烁,禁不住问:“小猴儿,你怎么了?”
“哦,是,”小全儿回过神来,笑了笑,四周看了看,绘声绘色地道:“公子爷,前头厅里,好像发生什么事。”
萧墨存手一顿,随即慢慢将药饮下,又接过温水漱口,方端坐了道:“这里是凌天盟总坛,天天都有事发生,你大惊小怪作甚?”
“不是啊,公子爷,”小全儿眨眨眼道:“小的好歹也做过护军,知道这些事的轻重区别。才刚,我瞧见各个头目都往前头厅里赶,红绸姐,似乎还哭哭啼啼。”
红绸那样的女人会哭,那该不是什么小事了。萧墨存微微颦眉,食指扣扣桌沿,道:“这事咱们千万别掺和,且不说我身份尴尬,便是你,多事了也不好交代,今儿个别到处乱跑了,给我老实呆屋里,明白吗?”
小全儿失望地“啊”声,拉长声哀求道:“公子爷——”
“连我的话都不听了?”萧墨存沉下脸,道:“既然么不静心,去,把桌上的书抄一遍,不抄完不得吃饭。”
“我老实呆着还不成么?”小全儿眨巴着眼,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萧墨存微微一笑,摸摸他的头道:“我是为你好,以后你就知道了。”
他话音未落,却听得门外有一女声委婉动人地问:“萧公子,我是红绸,可以进来么?”
萧墨存与小全儿对视一眼,萧墨存按按额角,低声道:“得,这下不找麻烦,麻烦自己上门了,把她请进来吧。”
第73章
红绸一身青色平缎夹袄,头上插了素白银器,鬓角上簪了朵细小白菊花,一张脸寡淡清净,乍眼看去,只如春闺少妇,一双乌黑的眼睛不似平时灵动,眼角微肿,倒平添三分楚楚可怜的姿态。
她就以般模样站在萧墨存面前,嘴角犹自挂着一丝勉强的微笑,递过来一个手炉道:“这几日雨一下,天就冷了。早想着给公子送个过来,偏这两事多,都忙混了,公子莫怪啊。”
萧墨存接过来一看,是个精致小巧的黄铜手炉,内里已烧热炭,外层为防烫手,特地裹了层细布。他稀罕玩意见多了,手炉虽巧,可也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只是这会捧着,确实温暖入手。萧墨存淡淡一笑,道:“多谢你,有劳了。”
红绸摇摇头,轻声细语道:“公子,这原是该做的,首领事多,我本该替他多照应你才是。”
萧墨存微笑道:“我一个大活人,自己能照应自己,原不需多麻烦你的。何况,我还有小全儿不是?”
红绸叹了口气,缓缓道:“萧公子,你是大家公子出身,跟咱们这些粗人原是不同。可笑我原本还以为,你是那起狐媚子般的人物,错拿小人之行待你,如今想来,真真臊得慌。”
萧墨存微眯了眼,端坐而下,揶揄道:“怎么,如今发现我不是狐狸精,要替我正名来了?”
红绸惨淡一笑,却又瞬间消除了笑容,幽幽地道:“公子为人,是红绸佩服的,可恨红绸福薄,怕是不得长年侍奉公子了。”
萧墨存随意地点点头,道:“你要远行了?也好,慕锐派你出去,一定是委以重用了。”
红绸泫极欲泣,低头道:“我,我临行前,只有一个心愿,首领早年不易,受不少苦,萧公子,盼你以后要好生待他才是。”
萧墨存道:“你放心,他对我好,我自然也对他好。”
红绸抬起头,饱含泪水的眼睛似乎还想什么,终于掩口不说,叹了口气,道:“既如此,红绸告退了。”
“嗯,去吧。”萧墨存挥挥手,微微笑道:“有空,多回来看看我。”
红绸愣一下,正待转身,忽地一跺脚,抹去一脸怨妇般的悲切之意,咬牙骂道:“萧墨存,你个冷面冷心的,枉我怕你冷,特地给你送手炉来,你连我要去哪都不问一声,真是白认得你了。”
萧墨存掌不住噗嗤一笑,道:“红绸啊红绸,这就对了,你装那么斯文娴雅,你不难受,我瞧着都糁得慌。”
红绸大步走过去,撩起裙摆,盘腿坐到萧墨存窗下常坐的椅子,屁股一沾椅子,立即站起来抱怨道:“你不是身子单薄么?大冷天怎么也不垫个棉褥?瞧这冷的。”
萧墨存倒了杯热茶,递给她,道:“也不常坐了,没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