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晋阳
萧宏图心底没来由的一阵烦躁,挥挥手道:“你懂什么呀。”
“王爷,”王妃不紧不慢地道:“晋阳公子如今与裕王府也没多大牵连,早些年咱们跟裕王爷那些旧情,也念不到如今,您,可不要……”
“放肆,我做什么,还要你来指点不成?”萧宏图重重放下茶杯。
“王爷息怒。”王妃赶紧站了起来,低头赔礼。
“罢了,”萧宏图掸掸衣裳,道:“十五事多,外头那些人恐怕照应不及,我过去瞧瞧。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王爷,妾身已经备下您爱吃的野鸽子汤,文火候了两个时辰了,您好歹……”王妃抬起头来,眼里有说不出的惶急。
“不必了,春寒料峭的,你自己用,也是好的。”他站了起来,刻意忽略王妃脸上藏不住的幽怨,转身踏出了厢房。
出了庭院,还来不及穿过月洞,就听见底下人通报:“王爷,宫里来旨了。”
萧宏图微笑了一下,整顿了衣裳出去,跪下接旨,宫里来的公公朗声宣道:“皇上口谕,着景王萧宏图即可进宫议事。”
萧宏图叩头领旨,将那套准备好的朝服换上,跟着那位太监进了宫。
他进了宫,才知道叫他商议的,是漠北边境流寇和防务等棘手问题。皇帝心情不好,脸色阴沉,他垂首而立,悄悄打量着自己的王兄,模糊间忽然有个感觉,皇帝的怒气,只怕有大半,来自那个投入天牢的晋阳公子。
他听着朝务,心底却琢磨着,按理说萧墨存风华更甚往日,此后定是圣恩眷宠的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萧墨存得罪了他一向奋力巴结的大靠山?
一连三日,皇帝不曾提起萧墨存的事,他不说,萧宏图也只能装作不知道。这三日里,大臣们就契阔边境的防务问题吵得沸沸扬扬,皇帝初时还耐着性子在一旁静静聆听,到了后来,他发了雷霆之怒,将大臣们一味避重就轻的奏折通通摔到地板上,让满朝文武慌得手脚,连连下跪口呼“皇上息怒。”
萧宏图知道,无论是刘丞相一派,还是吕太尉一派,或者是不偏不倚的御史一派,都没有一个人,说出皇帝想说的话来。
这日退朝后,他被人拦了轿子,拦他的姑娘,倒也脸熟,是萧墨存私底下认的义妹,素日进晋阳公子府多有接待的锦芳姑娘。
萧宏图知晓她的来意,这三日,晋阳公子府内一片愁云惨雾,人心惶惶,底下人乱成一锅粥,散布谣言、趁机作乱、以下犯上,什么事没有。这个总管事毕竟丫鬟出身,压住了这里,压不住那里,加上忙着打点疏通,实在分身乏力。
萧宏图知道自己在这种时候,应该避嫌离开,不理会这些事情才是。但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萧墨存那张惹祸的脸,那水榭当中,幽怨低沉的歌声,那日阳光底下,令他晃神的笑脸,他便心头一热,还来不及反应,却发觉自己已然下了轿,见到了锦芳。
眼前的少女脸上虽诸多憔悴,却也有意料之外的坚毅之色。萧宏图想起,这丫鬟原是自己府内的人,那一年,萧墨存刚刚分府建衙,他怜那孩子年纪尚小,身边的人,名为下人,实为探子,便将王妃身边一个二等的小丫头送了过去。如今,当年的小丫头已亭亭玉立,站在旧主面前,恭敬而不卑不亢,也不知萧墨存到底如何调教,行事之间,倒有种隐隐的大气。
萧宏图没有多说话,只负手站着,听锦芳陈述利弊,言明相救萧墨存。他有些诧异,这女孩并没有意料之中的苦苦哀求,反倒条理清晰,将一件棘手的麻烦事,硬是剖析说双方互利的事情。但萧宏图久居庙堂之上,什么样的巧舌如簧没有见过,这不足以打动他,真正让他有所触动的,反倒是一块衣襟。
一块撕下来的蓝锻衣襟。
“这是公子爷从牢里托人带给奴婢的,衣襟衣襟,襟景谐音,他说的是,让奴婢来找景王爷您啊,我们公子爷,虽然看着冷面冷心,可那心底,实在是把您当成唯一可以信赖求救的人啊。”
摩挲着这块缎子柔软的质地,想着那风华绝代的男子,他莫名地怦然心跳,攥紧了手,一言不发,坐上轿子离开。
于是,当天晚上,他拿了先帝御赐的九龙夺珠金牌,去了天牢。
天牢比起民间的牢狱,可能要干净许多,但那常年不见阳光的阴寒之气,那种扑鼻而来的发霉味道,仍然让萧宏图掏出丝帕,掩住了口鼻。
来的时候,他特地挑选了件不起眼的灰鼠皮斗篷,兜着的帽子遮住了大半个脸,绕是如此,当他亮出先帝唯一御赐给皇子的九龙夺珠金牌时,那牢狱护军统领,仍然吃了一大惊,跪下去恭敬行了礼。
萧宏图心底有些不耐烦,更多的是对那扇紧闭的牢门之内,对要见到那个人,有些按捺不住的迫切。他打断了该统领的话,只说了一句“不用你,找个手下,悄悄的,引我去见晋阳公子。”
那统领不敢怠慢,亲自吩咐了可靠的下属,掌了灯,拿了钥匙,领了萧宏图,穿过狭长而幽暗的过道,打开另一扇牢门,领他来到内里一处牢房前,守军低头回道:“启禀爷,晋阳公子就囚禁于此。”
萧宏图点头,示意他下去,才不急不慢地抬头,却只第一眼,就被牢房中的人深深吸引住。
他身上的衣服明明皱褶破烂,狼狈不堪;头发明明披散身后,有些凌乱纷飞;他的脸色,明明苍白中带着憔悴,犹如浸透了水的上等青瓷,隐隐露着冷淡和疏离;他的眼睛,明明没有当日看来那么神采奕奕,流淌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站在那里,朝你淡淡微笑,你却会莫名觉得,牢里的光线骤然间提亮了;那原本挥之不去的阴暗冷湿,仿佛在骤然间,可以被忽略,可以被忍受,仿佛雨落寂地,仿佛风过花隙。
他仿佛等待了许久,看见萧宏图,微微一笑后,轻声道:“王叔,你来了。”
他的口气,就像是他们约好了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一起品茶踏青一样。
萧宏图情不自禁,露出许久未见的温柔笑容,对那个监守道:“开门,退下。”
门开了,萧宏图走了进去,视线没舍得从他身上移开,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气色不好,怎么回事?病了么?”
他说完这话,才顿觉察觉不妥。萧墨存倒似乎不以为意,摇摇头,道:“又不是纸糊的,哪那么娇贵。”
萧宏图看看牢房周围,再看看那稻草床上,一应被褥枕席全无,不禁皱起眉头,也不及细想,解下身上的灰鼠斗篷,披到萧墨存肩上,道:“天冷,还是多保重为好。”
萧墨存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夜寒入骨,实在没有必要抗拒这一袭带了人体温度的斗篷,遂裹紧了些,笑笑作揖道:“谢王叔。”
萧宏图掩饰一样咳嗽一声,退后了一步,换上公事公办的脸孔,问:“知道我为什么来么?”
“难道来放我出去?”萧墨存戏谑地问。
“你说呢?”
萧墨存仍然微笑,摇了摇头,道:“你不是。”
萧宏图沉默了,良久问:“为什么?”
“王叔,墨存不是以前的墨存了。”萧墨存想了想,回答道。
萧宏图微微叹气,道:“我知道你不同以前了,按说你也大了,心思自然不同,但有一样,你记着。”
“什么?”
“不要心存非分之想。”
萧墨存瞪着他,忽然间解嘲一样笑了起来,道:“这就是您的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