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晋阳
这种种热闹,萧墨存居在“尚书处”,虽有所听闻,可却无缘得见。事实上,自他苏醒以后,皇帝便给“尚书处”传了口谕,将大部分公务移给长史李梓麟,只有小部分请示裁决的事情才用他出面。至于萧墨存的日常作息,则由皇帝着人定了规矩,什么时辰用膳服药,什么时辰就寝,什么时辰消遣取乐,什么时辰看书写字。由于是皇帝亲颁,这便带了不能违抗的圣旨意味,萧墨存每日里被底下人看得死死的,往往时辰一到,不管他手头上有什么事正做到一半,均会被诚惶诚恐的宫女太监们请去进入下一个环节。他初时还勉强忍着,到了后来,饶是他脾气好,也对这种刻板机械的作息规划发了火。底下人哭抹泪,跪了一地,仍求他按规矩行事,弄得萧墨存倒无法可想了。这事传到皇帝耳朵里,令他哈哈大笑,连日忙于朝务的龙心大悦起来,当场御笔写下“便宜行事”四个字,命人送去“尚书处”给萧墨存,总算是让他在奴才们面前,保留了点主子的威严。
到了八月初,后宫淑妃徐氏有孕,让连月黯淡无光的朝廷着实喜庆了一把。值此乌云密布的时期,这个消息显然来得相当及时,令百官精神一振,纷纷对此做大了文章。一时间,朝贺不断,皇帝萧宏铖也对这个未出生的孩子表示了莫大的关心,不仅亲临过问,还赏赐许多补品珍玩,仔细吩咐宫人好生伺候着。
萧墨存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理会,只觉得于己无关,也不多加揣测。哪知徐妃有孕的消息传出不过几天,皇帝莫名其妙地命人赐了一匹难得的“蚕雪绸”过来,说是给晋阳公子做衣裳。这匹绸子拿来的时候,连梅香都激动得连连叩头谢恩,更不提底下宫人们个个面露喜色了。萧墨存脸上波澜不兴,心里却犯了嘀咕,不就一匹绸子么,往常比这难得的东西,皇帝都不知送了多少,有什么值得么高兴?待到看见下面宫人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忽然间恍然大悟,原来,这些人是把自己跟后妃们置于同等位置,生怕徐妃有孕,自己失宠。皇帝挑这节骨眼上赐这么一匹绸子,分明是告诉自己,徐妃有孕并不影响他对自己的恩宠。
此节一想明白,萧墨存勃然大怒,抓起案上的茶盏狠狠摔到地上。这算什么?现在不仅皇帝,而是整个宫廷,包括自己身边朝夕相处的丫鬟,都把自己置于这么一个男宠位置,为那可笑的君恩争风吃醋么?自己一个受过西方精英教育的现代人,他妈的什么没见过,再怎么混,也不至于要下作到如斯地步吧?
刚巧时梅香走了进来,冷不防被溅到自己裙边的茶盏碎片吓了一跳,再看到萧墨存气得发青的脸,心里惶惑,叫了声:“公子……”
萧墨存猛一抬头,凌厉清亮的目光直射过去,令梅香不由吓退了一步。
“有事快说!”萧墨存余怒未消地喝了一句。
“公子,您怎么啦?”梅香奇怪地问:“谁惹您生气了?”
萧墨存压着气,口气严峻地道:“我让你有事快说。”
梅香几时被萧墨存如此喝过,缩了缩肩膀,眼里含了泪,哆哆嗦嗦地回道:“就,就是咱们府送进宫的丫鬟来了,您,您要不要见见。”
“不见!”萧墨存不耐地打断了她,道:“谁也不见,你下去吧,我要一个人静静。”
“哥哥,连我也不见么?”外间传来一个轻柔婉转的女声,闻之令人神清气爽,“好些时候没见了,妹子可是时时挂念着哥哥,怎的哥哥倒这么不待见妹子了?”
萧墨存眼前一亮,那隔开里间外间的屏风后转进来一个少女,眉眼清丽,肌肤胜雪,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可不是多日不见的锦芳。
“锦芳,怎么是你?”萧墨存又惊又喜,忙站了起来向她迎去,接触到她灵动的眸子,心底的烦躁顿觉消散了不少。
“怎么不能是我啊?”锦芳抿着嘴笑,扫了一眼委屈站在一旁的梅香道:“幸亏我来了,要不你们这主仆二人,为争口茶吃闹口角,传出去非笑话死人不可。”
“锦芳姐姐又乱说,我几时,几时会跟公子爷争茶呢。”梅香嘟着嘴道。
“行,我乱说,我走了这么久,口也渴了,妹子是不是能大发慈悲,也赏我口茶吃?”锦芳调皮地道。
“不和你说了。”梅香跺了跺脚,欲转身离去又不敢,怯生生地看了萧墨存一眼。
萧墨存知道自己刚刚有些过了,遂点头温言道:“去吧。”
待梅香走后,锦芳自角落拿了精巧的小簸箕,蹲下来亲自捡起那地上的茶盏碎片,一路捡一路笑道:“哥哥,你这难得发一次脾气,可真吓死人了。”
萧墨存有些汗颜,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我才刚进来,一屋子奴才围着匹雪绸高兴得咧嘴笑,这起眼浅的奴才,这么点东西就乐成那样,白呆在宫里了。”
萧墨存坐回榻上,叹了口气道:“你还不知道么,这乐的不是那匹绸子,乐的是……”
“是什么?”锦芳眨眨眼,故意问:“是礼轻情意重?”
“你,”萧墨存被她逗得笑了起来,道:“真是伶牙俐齿,连我都敢开涮了。”
锦芳咯咯笑出声,收拾了地上的残渣,站起来拍拍手道:“哥哥可是烦这个?”
萧墨存沉吟片刻,道:“锦芳,你我兄妹,我也不瞒你,我一定要出宫,不然,早晚有一天会不可收拾……”
“进来容易出去难,”锦芳收敛了笑容,道:“现下整个皇宫朝廷,谁不知道皇上对晋阳公子宠得都没边了。尚书处设在宫里,半个太医院跟着伺候,就连徐妃受孕,皇上还特地赏赐这个东西。外人看来是皇上怕你多心,实际上却令这传言又深了一层。哥哥,皇上对,不可谓不用心啊。”
萧墨存皱眉道:“这就是他可怕的地方。你看看外面的奴才,接了这个赏赐高兴成那样,他是想让整个环境都坐实了那个虚名,等水到渠成的时候,就由不得我了。”
“可说到妹子疑惑之处了。”锦芳道:“说句不怕哥哥恼的话,先前的事,哥哥虽不记得了,可那个名声是早就担着的。如今皇上就算强迫哥哥,若是顺着先前的做法,或许还更为简便,犯不着如此大张旗鼓啊。除非是……”
“是什么?”萧墨存问。
“是这个‘尚书处’惹的祸。”锦芳看着他,慢慢地道。
萧墨存心里咯噔了一下,喃喃道:“怎么会?”他越想越心惊,越想越明白,可不就是“尚书处”惹的祸端?自己原只想着以才学交易,换取一种正常干净的生活,可他毕竟不是同性恋,无法想象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能够产生怎样强烈的欲望。这下聪明反被聪明误,真的勾起了皇帝陛下的兴趣来,回想起那日在床上,萧宏铖逼迫自己的时候,眼睛里烧着的,可不就是满满的征服欲和占有欲么?
“哥哥,这会子就算悔青了肠子也无用。”锦芳温言安慰道:“况且依着当时当日的情景,不这么做,也无法可想。大丈夫心怀四海,现摆着一展抱负的机遇在眼前,是个男人,都会动心,你也就不必再介怀了。”
“你不用安慰我了,我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萧墨存眼神中恢复了往日的清冷,道:“尚书处就是一把双刃剑,我若握得满手鲜血,皇上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现下朝廷最忧心的仍然是边防要务,这里头,仍然有文章可做,希望有我回旋的余地吧。”他看了看锦芳,道:“不过,我最想做的,还是离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