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风一夜露华浓
钦天监将白铁放在鎏金的香案上,回头不悦地看向沈易安。
此时打断婚仪乃是大不敬之罪,沈易安才从人群中伸出来的右脚又缩了回去。
钦天监正欲继续念祷词,只听祁宸冷道:“何事?”
大伙都知道这场联姻是皇上和太后促成,信王殿下并非情缘,此时无人敢相劝半句,但仪式中断确实晦气,细碎的言语在人堆里蔓延开。
沈易安只得走上前去,将铜盒打开。
铜盒已然凹凸破败,里头的东西却保存完好。
箱子打开的一瞬间,低沉清亮的嗡鸣倾斜而出,半块镂空精美的玉玲珑躺在盒中,下边是垫着一本书。
祁宸拿起了那本被撕掉了几页的书,手微不可察地颤抖。
书中有一页沾着血迹的信纸,血迹早已干透,发黑,笔迹与书上的字迹如出一辙,信曰——
骁粤亲启:
吾之念之,凭字寄意。
吾戎马半生,曾自幸得一知己,体我入微,圆我痴梦,奈何南柯梦醒,我毅然孤注一掷,放虎归山,铸下大错,却仍是自我麻醉,多年苟且偷生,只因尚心存侥幸,现既已知愧对先祖,愧对家国天下,自当万死赎罪,何等下场皆是咎由自取,不凄不怨,有悔无恨。
感激上苍垂怜,最感恩之处莫过弥留之际,结识卿君骁粤,我自认自私无德,愿君代我照拂珺瑶长姐及储玉二人,若有来生,自当竭力一报君恩。
骁韩云 亲笔
祁宸红了眼,手中的信纸簌簌作响。
信中无一字提及他,骁韩云至死也没有半句话对他讲。
现场一时鸦雀无声,只剩震天的丝竹奏乐从院中传来,祁宸将信纸折回原状,一并放回盒中。
在众人的注视下,祁宸转身面向了他的王妃,钦天监捧起了供奉于神前的王妃册宝,无人看见他心中那场硝烟与海啸。
“嘉礼初成,邦交遂缔,情敦鹣鲽,愿恭敬谦顺,祥叶螽麟,定克昌于厥后,同心同德,以安天下,授册宝——
祁宸强作镇定,静默地看着手中的册宝,在钦天监念完第二遍祷词后,才递向他的王妃。
鲜红的布包裹着的册宝映入视线,骁粤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复杂的情绪让他外表冷静至极,心中却生出了万千懊悔与悲恸。
半晌骁粤正欲伸出手,册宝突然从有限的视线的视野中消失。
祁宸将册宝扔回给钦天监,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婚堂。
现场顷刻乱成了一锅粥——
“王爷怎么走了?”
“礼还未成,这如何是好……”
“这册宝还没封呢,怎么把王妃人这儿了?”
“这……这两国不会……”
“是啊,这皋戌的郡主可不同寻常官家美人……”
场面陷入混乱,议论如滔。
钦天监如丧考妣,撕扯着嗓子道:“还愣着作甚,速速去请王爷回来!丝竹奏乐莫要停……各位大人贵宾,请稍作休息,王爷有急事离开,很快便能回来,请各位大人后庭落座稍事片刻!”
周围环境仍旧一片七嘴八舌,如沸油炸锅,骁粤站在原地,王妃的册宝差一点就能递到他手中,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从周遭的骚动能听出一些。
祁宸走了。
他丢下了举国关注的联姻,撇下了“蓝珺瑶”,就这么走了,福嘉和沈易安尾随着祁宸,径直冲向了静库。
他连身上的喜袍都来不及脱下。骁粤一直将那块寓意“珍奇圆满”的玉玲珑收藏着,还有那本兵书。
骁粤并未将驭兵之术交给过方裕物,他从头至尾都没有背叛祁宸,他替祁宸烧掉了同朝中官员的往来信件和官员名册,他保住了祁宸身后无数人条人命,他怎会和方裕物是一党?
骁粤向他解释过,可是祁宸被失去一目的愤怒和仇恨蒙了心,他把这些都忘了,他不信骁粤,却信了方裕物的挑唆,将所有的愤恨都发泄在了骁粤身上。
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静库的大门锁着,里边已经人去楼空。
骁粤走了,祁宸发疯一样地赶走了前来道贺的百官和商贾,下令全城搜寻骁粤的下落,最后,他回到千秋殿,愤怒地扯掉了门前所有的喜帐绸带,换下了身上的喜袍,扔在地板上从上边踩了过去。
“王爷。”
祁宸疾步离去,福嘉叫住了他。
“您至少先把盖头掀了。”
身着凤冠霞帔的人抱着册宝,一直端坐在塌边,祁宸冷冷的视线看了过去。
福嘉:“您去找骁善卿老奴不敢阻拦,但王妃揭了盖头还需入宫向皇上和后宫请福,请百子千孙垫回来,您今夜一定要回来同王妃圆房。”
百子千孙垫是新妇初家时,婆家检查圆房落红之物,南粤皇室的百子千孙垫是由家族辈分最高的女性亲手缝制,新妇在拜堂之后,亲见长辈,请得此物,顾南粤的成婚吉时一般选在晨间。
祁宸道:“让她自己掀。”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此时急切想要见到的人,就在眼前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也永远不会知道,骁粤曾经为他穿上过嫁衣。
福嘉留不住祁宸,只能朝榻上之人行礼,退出寝殿关上了房门。
府中的骚乱仍在继续,嘈杂的声音绵绵不绝,直到确认房中已再无他人,骁粤才揭下盖头,放下了那块贵重无比,却不属于他的册宝。
祁宸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人将整座郦都城搅得天翻地覆,就在皇上震怒之时,王妃失踪一事迅速传开,刑部带人搜查长星别院,发现烟雀殿及东南二院早已室迩人遐,空无一人。
信王府则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骁粤早已乔装成风月大观前来送食材的杂役,从王府的后门离开。
只是此时城门已经封禁,全城风声鹤唳,所有的酒楼客栈,甚至民宅都必须接受朝廷的盘查。
骁粤几乎无处藏身,被满城的追兵逼得盲目乱窜,像一只无头苍蝇,不知何时就会撞上官兵的砧板。
不知不觉已近黄昏,骁粤钻进了城东郊区的一间义庄。
翻过了柴枝和竹片搭的矮墙,骁粤蹑手蹑脚地在草堆后面多了很久,直到太阳下山才小心翼翼走出来。
这间义庄十分破旧,茅草屋看着风雨不当。
脚下的碎石踩得喀喀作响,骁粤站在门前,望着里边黑洞洞的,几具棺材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诡异阴森。
屋子虽破,地面却很干净,一看便是时常有人打扫,每具棺材的棺盖缝里都还插着燃尽的香,香灰掉在棺头下。
一阵风吹进来,窗户嘎吱一响,骁粤顿时打了个冷颤。
他不想待在这里,但除了待在这里,他无处可去,外面到处都在找他,他这两日怕是出不去城。
骁粤安抚狂跳的心肝,在离棺材最远的墙脚找到了一张干净的竹席,铺在地上正好。
他推着风月大观的泔水车出的王府,身上全是厨余垃圾的酸臭味,他脱下了粗制的麻布衣裳,露出了里面鲜红的深衣。
可再红的颜色都将流于黑暗,看着也是一身的黑色。
当所有的紧张感松懈下来,骁粤才觉浑身酸痛,好在手腕脚腕的伤没有撕裂,要是再这么折腾下去,他估计就真的没命回去了。
不知道齐德隆现在情况如何了,还有樱吹,但愿她已经出城了。
窗外隐隐传来了遥远的雷鸣,屋子里的风更大了,骁粤看着周遭灰蒙蒙的一切,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跟他来这个世界的第一天那般相似。
那是所有错误的开始,是祁宸截杀了骁将军的队伍,却将骁粤带到了那间破庙,是他将骁粤活着送入南粤,陷害他入狱,又救他入王府……一路走来都是祁宸的阴谋,而那日在破庙拿刀指着他的蒙面人……就是祁宸。
因为祁宸曾经对他说过“我说过,本王最不喜欢的就是成人之美”,而在此之前,这句话骁粤只听到过一次,便是那日在山顶破庙时。完结小说就在完-结-阁www.wanj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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