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骨
院门猛地被从里面大力撞开,叫骂的村人瞬间瞪大了灰白的双目,却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青黑尖利的指尖掐破了喉咙。
鲜血喷溅而出,泼湿了地上的泥尘。
行凶者将头拧正,哑哑地发出了几声笑音,“……要、更多的蜡烛……”
……
幻境倏然消散。
秦念久松开不自觉紧握的手,揉了揉被自己摁出红印的指节。他看着眼前满地的红白蜡烛,听见了自己有些咬牙切齿的声音,“……满村的人灯人烛,怎么就不见那道士呢?”
谈风月瞥他一眼,“换你做出了这事,还能安逸地继续待在原地,而不想着快逃?”
忍了又忍,秦念久终还是骂了句脏话。他仰头望着夜空中渐低的明月,努力把注意力转回到正事上来,“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替罗刹私解怨,还得找到那道士……”
找人倒是不难,他们手上有那道士画出来的符,卜上一卦就是了,只是若那道士逃得远了,难不成他们还得一路带着这么大个罗刹私去寻他?
谈风月沉吟片刻,“其实从方才起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你不觉得,比起说‘怨’,这罗刹私所带着的,实则更像是一股‘执念’吗?”
他轻轻抚着扇骨,“她既没有像一般的罗刹私那样噬人血肉,也没有去其他地方作恶,而只是留在这村里——”
“执念?”秦念久陷入了思索,“若说是执念,那也只能想见陈温瑜一面了吧……”他一指自己,“可陈温瑜不是来了吗?”
还被她给杀了。
谈风月道:“她这不是没‘见’到么。”
秦念久一愣。
罗刹私不能视物,的确是没能‘见’到陈温瑜。
她的眼睛被村人分吃进了肚子里去,又失了神志,只执着地燃亮根根烛火,甚至将村人制成了盏盏花灯蜡烛,想着能驱散眼前的黑暗,一切却都只是徒劳无功,她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有什么办法,能让她暂时看见东西……”谈风月若有所思地拿扇子敲着掌心,在脑中一一滤过用得上的术法咒诀。
“眼睛……”两个字轻轻在舌尖滚了一圈,秦念久心中一动,果断转身踏出了院子,去寻那还被定在村口的罗刹私。
谈风月思绪一顿,跟了上去,“想出办法了?”
“不就是少了对眼睛么,”秦念久随意地将黑伞搭在肩上,语气漫不经心,“我把这对眼睛一挖,借给她就是了。”
谈风月闻言稍怔,似是有些不能理解,“……这是何必?”
那罗刹私虽然可怜,却也实打实地造下了屠戮村人的罪孽,若是实在想不出能用的术法,手起刀落将其斩了就是,以他的能耐,该是也不怕怨煞反噬的——又何必做到如此地步?
秦念久没想那么多弯弯绕绕的,答得简略,“权当积德嘛。”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但都成了怨煞之身,想必也不会是个什么好东西就是了,还是趁有机会多积点德,替下辈子的自己铺铺路吧。
也不求转世成人了,至少别当个苦命畜生……他见谈风月怪怪地看着自己,便耐心解释道:“又不是真就这么送她了,有借有还的——”
“……不是,”谈风月打断他,又露出了那种看傻子的眼神,“移魂换魂的术法那么多,把她的残魂暂时转移到别的壳子里不就行了,为何要用这既蠢又莽的法子?”
既蠢又莽的秦念久:“……”
他定了定神,突地一拱手,满带钦佩道:“到底还是谈仙君大义。”
不懂他为何会接上这样一句话,谈风月稍显疑惑地看着他,“此话怎讲?”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罗刹私跟前,那罗刹私仍维持着先前的姿势,被十二道金光定着,身侧人烛烧得噼啪碎响,烘得她身沾暖色。
秦念久抱臂在罗刹私身侧站定,要笑不笑地道:“这一村的人都瞎了,在场有眼睛的壳子只有你我二人,这荒郊野岭的,也抓不出第三个人来……我这陈温瑜的壳子是罗刹私要见的,所以呢,也就只剩下谈仙君你这副壳子可用了——”
谈风月:“……”
“小生这厢先替罗刹私谢过了,”秦念久学着话本里的句子,扬唇莞尔,将手一摊,“请吧,谈仙君。”
谈风月:“…………”
终于将了谈风月一军,还堵得他无话可说,秦念久努力忍着笑,看他几步跨到罗刹私面前,阴着张俊脸开始掐移星转魄诀。
谈风月边掐着诀,边沉声道:“这法诀只能维持一刻钟,我的神魂会留在体内,替她暂时补全心智,让她得以清醒过来,你抓紧时间,配合她了却执念……”
“放心放心,不就是扮好陈温瑜嘛——”秦念久满不在意地摆着手,嘴角那抹要扬不扬的笑意却蓦地一僵——
不对啊,他现在可是“陈温瑜”,要是谈风月把壳子借给了罗刹私,岂不是说他要与谈风月……
再叫停也已经晚了。
法诀落下,罗刹私的身体幻化成了一缕青烟,被道道灵光导进了谈风月体内。
秦念久眼见着他身体一颤,周身气质倏忽变换,直直地盯上了自己,那双原本清冷的桃花眼渐渐化了冻,泛起雾,笼上了一层朦胧的泪光。
“谈风月”微微弓起了一向惯性挺直的腰背,总是抿起的薄唇被上牙轻轻咬着,再开口便是极轻极柔、带着泣音的女声,“……温瑜?”
即使知道眼前这副壳子里现在装着的是洛青雨,秦念久也还是不免被这十足违和的情态激得打了个冷战。
折纸赋魂、撒泥点兵……那么多生造壳子的术法,他怎么就为了呛谈风月,选了个最方便最快捷,最省事同时也最奇怪的法子呢?!
谈风月居然也就毫无异议地配合他?之前怎么没见他这么老实?!
眼下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只能本分地扮好他的“陈温瑜”,勉强挂上了个笑容,强忍不适地应了声,“……青雨。”
这一声唤得有些生硬,他很快地调整过来,温声补上了一句,“……我来迟了。”
出乎他意料的,洛青雨并没激动万分地扑上来,更没抱他吻他,只愣愣地站在原地,身体微颤。她眼中含着泪,却没落下来,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手,像是想要摸摸他的脸,却又许久没碰上来。
秦念久满不情愿被“谈风月”摸脸,在她刚抬起手的时候还有点发怵,还不露痕迹地微微后仰了些,等见她半天没动静又有些慌了,身体稍稍前倾,自己将脸颊凑了上去。
贴在脸上的手掌极冰,几乎夺去了他身上原本的温度,虎口和掌丘处的薄茧贴在他面上,让他分心生出了几分不解:原来拿扇子作武器,手上也会生出这样的茧子吗?
洛青雨仍怔怔地看着他,像要把他望穿似的,指腹微动,轻轻抚了抚他被烛火映亮的脸庞,被泪光浸透了的眼中哀戚渐浓。
秦念久本能地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正欲开口,洛青雨却转开了视线,望向一旁盏盏姿态怪异恐怖的人灯,愣了愣,“……这、都是我做的?”
见她身体颤抖的幅度愈大,秦念久稍显无措地伸出手去,想揽揽她、哄哄她,又不知该怎么下手,只好讷讷唤她,“青雨……”
她并没看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些人灯,半晌后垂下了眼,被泪沾湿的眼睫阵阵颤动,吐出气音轻得像是在忍痛,“……那、温瑜,也是我杀的吗?”
“……!”秦念久霎时失语。
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回答,洛青雨身子一晃,狠狠闭上眼,又过了片刻,蓄满眼眶的热泪终于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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