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骨
饶是秦念久也忍不住道:“果然还是宫姑娘着红衣好看。”
宫不妄向来爱听夸奖,听了这话却无端恍神了一霎,似有无数思绪在脑中蹁跹略过,却又紧抓不住。
谁都没发觉她这刹那的失神,秦念久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红色衣裳,拿话暗踩了那挑衣服的老祖一脚,“不像我,着红衣未免落俗。”
谈风月却根本没细听他暗讽些什么,只似是在此时才发觉这二人所穿的都是红色,站在一起可谓别样的——
他忙走过去,不动声色地将那阴魂拉开了些许。
宫不妄抓不见心中的异样究竟缘之为何,便也没再细想了,只笑道:“行了行了,就你会夸。别耽搁了,快启程吧。”
话说再多,终要一别。秦念久点点头,笑着与她道了告别。
……
离了青远,又径直回到沁园的驿站处取了马车。
马蹄哒哒向南,扬起的烟尘似化作了天边云霞。待苍穹由紫红逐渐转至蓝黑时,无论是青远还是沁园都已被远远地抛在了后头。
秦念久还阳敛骨一趟,骨是没找着,却体会到了不少他原本不通的情感——如今又浅尝见了一味离愁。
半是离愁淡淡,半是被三九早前那句无心快语扰得心思仍乱,他一路上也没怎么开口与谈风月搭话,只闷声坐在马车前架上,看马尾巴扫扫扬扬。
谈风月也识趣地没有打扰他,自顾驾车赶路,思索着何时能抽空将神魂补上——探查车马时出入了一趟结阵,便被劈了两回,方才离开青远,又被劈了一回,合计三回……真不知道几十年前的他脑筋究竟出了什么差错,偏要去顺人家寺庙里的东西,以致现今的他要白白遭难……
如此沉默了大半路,秦念久终是耐不住静,扭头想与三九说话,却发现三九正抱着他那堆宝贝吃食打瞌睡,转回头来想找谈风月,又总介怀着那个“酸”字惹出来的意乱,于是犹豫了好半天,才故作坦然潇洒地一拍这老祖,挑了个话题来问,“此去皇都,约莫要多久能到啊?”
“三五日吧。”谈风月简略地估了个时间,又道:“三五日到皇都,不知要在皇都停留多久,而后还要向南去寻天尊你的死地,更不知要耗费多久……”
听他这话似有些埋怨之意,秦念久正有些讷讷,却听他话锋一转,续道:“想回来看燃灯节是赶不及的了。”
秦念久一呆,下意识地反问道:“哎?你怎么知道我想着……”
方才在驿站取马车时,驿站老板还问他们怎么不再多留几日,说过个十天便是镇上的灯节了,镇上可热闹。这阴魂当时没说什么,只说还赶着去皇都,但眼中流露出的可惜可骗不了人,还无声地叹了口气。
谈风月没说是因为他什么心思都往脸上写,实在太过好猜,只淡声安慰他道:“燃灯节年年有,待敛完骨,回到青远,等来年再去赏也一样。”
秦念久不吭声了,暗自疑惑这老祖怎么突变得体贴了不少……这还与他约上了来年。
……来年,也会有他相伴在旁?
……再往后呢?
一念起,那股一直捉摸不清、琢磨不透的情绪便又缭绕在了心间。似暖、似酸、似喜、似忧……似有百味掺杂。
于是他只抿唇不语。
马蹄声声踏地,二人都没再说话,任马儿将明月驮至高悬。
明月清辉下,一辆马车正沿大道疾驰,不时擦过几班同在夜行的车马。
近来在青远将作息养得极好,未及夜深,便已有困意压上了眼皮,迫使秦念久倦倦地阖上了双眸,头一歪一歪地往车架上轻磕。
眼见着这犯困的阴魂身子一斜,就要往马车外跌,谈风月眼疾手快地伸手垫住了他的后脑,将他揽了回来,把他按进了车厢中睡平。
秦念久睡意上头,连眼睛都没睁,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翻了个身便睡了过去。
“……”谈风月半带无奈地摇摇头,没出声扰他,回身坐到了车架上,将马拉慢了些许,借机修补起了神魂。
他实是好心,怕这阴魂在外头睡得不安稳,才压下了心间那点旖旎的小心思,将他放在了较为宽敞的车厢之中,却浑不知没了他在身侧挨着,秦念久这一觉睡得可谓是久违的难捱。
久未入过的梦再度袭来,还分外缭乱——
一时是他与宫不妄正过招比试,随风碎落的不知是雪还是花;一时是有人扬唇浅笑,天青色的衣袂翩飞;一时是宗门人合围过来,手中利刃折光;一时是深魇中被人抱住时,那人说的“是我”;一时是他抱着三九,温声给他讲着故事;一时是在宫不妄梦中所见的,那三人笑闹之景;一时又是罗刹私所造的一村人烛人灯……
幕幕碎裂交叠,全教他分不清所梦见的究竟是前尘还是今事。
可这一幕幕中,又都有同一个天青色的人影在场。
模模糊糊地,他想,既然有谈风月在侧,那必定是今生事了。
……他都在啊。
模模糊糊地,他想。
……
……
马儿沿途慢行,秦念久那厢正在乱梦中沉浮,谈风月这厢也并不好受。
修补神魂的痛楚较前两回更甚,眼前所见的画面也愈发明晰了几分,虽然依旧有些模糊,色彩却过份明丽得以致有些许炫目,是幅蓝天白云绿叶之景——他似正倚坐在树上,仰头看天,耳畔有琴声悠悠。
该是树下有人正抚琴。
听这琴意如寒谭般深且冰凉,都无需细想,就知道该是那冷若冰霜的白衣人了。
琴声沉凉中,他听见自己话音带笑,正与那白衣人说话,“……我从日生鬼域一路背你回来,又劳心费神地替你疗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总能讨些什么回礼吧?”
谈风月一怔。他曾于梦中所见,所背的那红衣人,莫非竟是这位仁兄?
意料之中地,那白衣人并没未搭他的话,只自顾抚琴。
画面中的他似是有些失望,微垂下了眼帘,抿了抿唇,再开口时却又笑了起来,“也罢也罢,我这人一贯大度,向来不计回报。”
话音尽了,琴声未绝,悠悠飘远。
……
昔时之人已并非是今时的自己,谈风月平静地看着这幕,只觉得像是在看他人之事,情绪并不相通。
……况且若他没猜错,那白衣人终还是给了他“回礼”的。
还是他亲手所制、亲力所铸,又由自己取了名为“拆心”的……那柄银扇。
——“碦。”
宽圆的车轮碾过一颗石子,震得马车一颠,惊醒了车厢内外的两个人。
画面消散,乱梦褪去。
梦散之际,秦念久依稀似听见有道温润的男音与自己笑叹了一句:“……我终是不如你……”
可未及他细辨这回可有那老祖在旁,便被颠动的马车扰得睁开了双眼,隔着束起的布帘望见了那位身着青衣的梦中人,不觉一时恍然。
谈风月耳边琴声似还未绝,亦有些恍神,见这阴魂醒了,竟鬼使神差地问道:“……你可通音律?”
听了他这没头没尾的一问,秦念久霎时醒神,略带狐疑地瞄了他一眼。
发觉这老祖每每穿过结阵、遭那结阵所劈后,都会有些古怪——先是打翻了茶盏,后是闭门了一日,秦念久猜他定是又记起了什么昔时往事,许还与那红衣美人有关,便莫名不是滋味地撇了撇嘴,“通啊。”
谈风月稍稍一顿,“那你……可会什么乐器?”
秦念久在交界地待了六十七年,生人烧下来的琴瑟笙箫不在少数,他均能沾光一弄,聊作消遣,因而都是会的,可他却偏不想如这老祖的意,没好气地道:“木鱼。”
谈风月:“……”
留存于心间的恍然顷刻间被这鬼话拨散了不少,他无言以对地白了这阴魂一眼,坐正了身子,“多睡会吧,夜路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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