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骨
家仆向她身后张望了一眼,数清了人数后便麻利地往后面去了,不多时便拿回了一捧供香与火折子,毕恭毕敬地分予众人。
捏着三根供香踏入内室,只见内里沿墙设有一张层层叠高的雕花红案,燃灯、香炉、供果,垫布,样样齐全,无一不差。案上至高处摆着一座朱漆主牌,上面右刻“世代源流远”,左刻“宗枝奕叶长”,正中则刻有“谈氏历代宗亲位”七个大字,铆金饰银,十足贵气。下几层则摆齐了刻有各位宗祖名姓的牌位,放眼望去只看得一片“谈”字。
……真不愧是大户人家。秦念久瞠目看着那一片密密麻麻的“谈”,忙于搀扶老太君之余不忘用眼神无声地揶揄谈风月:同是谈姓,说不定与老祖你五百年是一家。
谈风月凉凉一哂,无声地那眼神调侃了回去:嫁鸡随鸡,别忘了天尊日后怕是也要改姓为谈。
……这还在人家宗祠里呢,不知收敛!秦念久读懂了他的眼神,忿忿瞪他一眼,收回了视线。
向祖宗供香,一贯要以在场辈分最高者为先,谈昂之欲要替祖母点燃她手中的供香,鼓着腮帮吹起了火折子,却试了几次都不得其法,火折上唯有黑烟虚冒,只能颇有些尴尬地捋了捋胡子,掩饰性地闷咳了几声,“唉,老了,中气不足——”
秦念久看得有些忍俊不禁,“不用这般麻烦……”
话音刚落,谈风月便一捻指尖,拿“无中生有”点了丛火星起来,点燃了老太君手中的三根供香,又垂眼一抖银扇,替她扇灭了香尖上的明火。
明火灭去,青烟扬起。
老太君浑浊的眼中一瞬似有亮光闪过,抓着秦念久的手紧了紧,咧开了瘪嘴笑道:“好、好。”
说罢,竟也不用他们再搀再扶,兀自颤巍巍地挪步上前去,将供香分三次插入了炉中。
见祖母上完了香,谈昂之连忙将她扶至了临窗放置着的梨花木椅上坐好,又折返回来,与夫人一并供了香。
他们不过中年,身体康健,供香的礼数亦多,又拜又跪又是念祷词的,很是要费一些时间。谈秦二人持着香站在后头,看他们跪在蒲团上仿佛诵经一般念念有词,不由偷偷地相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瞧见了些许无奈。
正干干等着,秦念久忽听见袖中有纸张轻轻弹动了一声,随即传来的是熟悉的童音,“我的天哪,可憋死我了!”
仗着凡人看不见自己,又终于没了宗门人在旁,久未出来透过气的三九乍然现了身,好不自在地揉手伸腿,又嘟着嘴抱怨,“鬼君仙君真是的,那劳什子断水走了也不叫我!”
未等面露惊色的秦念久说话,他便迅速被周遭的景象吸引去了注意,好奇地东张西望,口中赞叹连连,“呀,这就是这家人的宗祠吗?我还没见过宗祠呢——不对,兴许见过也忘了……哇,好气派啊——”
都说老人与小孩能看见些寻常人瞧不见的“东西”,那边可还坐着个八十八高龄的老太君呢!
生怕这莽撞的小鬼惊吓到了老人,秦念久正欲下令命他回符,却见他顿感不适似的面色蓦然一青,口中惊恐难耐地“唔”了一声,随即都不等谈秦二人动作,便逃也似地自行钻回了符中,徒留下了表情僵滞的谈秦二人。
……
……这般一惊一乍、来去匆匆的,秦念久都快以为是方才的自己出现错觉了——
不是,三九方才的表现,怎生像是被什么东西镇了一下似的?
刚疑惑地与谈风月对视一眼,便听那供完了香的谈昂之笑着唤他们:“好了好了,劳二位久等!”
“……”
又与谈风月交换了个眼神,秦念久清脆地应了一声,与谈风月并肩走上前去,在红案前站定。
——燃香三拜。
——闭眼默祷。
——又在睁眼的瞬间默契地一同开了天眼。
天眼之下,万物显形,直看得秦念久情不自禁地轻嘶了一声。
只见这宗祠内充盈着满室紫气,源源淌遍整个谈府,端是祥瑞逼人。这般吉星庇荫之下,就别说是三九这类没道行的小鬼了,若不是他身上的怨煞之气已暂被那老祖用灵咒镇住,怕待在这府中也是难熬。
暗叹自己幸而逃过一劫,他小松了口气,随即再度陷入了疑惑:……这样丰泽的瑞气,又是因何而生、从何而来的呢?
候在一旁的谈昂之见他神色愣怔,还道是家中宗祠有何处不妥,便有些紧张地上前了一步,“仙家这是怎么了?”
“无事无事。”秦念久连忙摆手,总算记起了纪濯然在马车上说过的话,眼中划过一分明悟,“——来时听太子说,贵府祖上也曾出过一名修士?”
哦,原来是在想这个。谈昂之放下了心来,坦然笑答:“是。不过已是好几辈之前的旧事了。”
能留有这样深厚的福泽来庇佑后代,真不知是哪路大能……秦念久难掩好奇地望向了那红案上齐整的座座牌位,正欲一问,谈昂之已先行摊掌指向了其中一座,脸上有光地捋着长须道:“便是这位谈君迎,谈仙尊了——”
怕老太君久坐不适,恰又有家仆来传话说午饭已备好,在宗祠处供香的一行人便移步向了饭厅。
依她的心意上完了香,老太君得愿所偿,也不再闹秦念久了,一手拄着金丝藤杖,一手由谈夫人小心搀着,终于显出了几分旧任主母的仪态来,缓步走在前头。
秦念久与谈风月则稍落后了几步,侧耳细听谈昂之侃侃而谈自家祖宗过去的故事,“——已是久远之前了,我也是听家中老辈传故事下来,方才得知的。那都是……我算算啊,约莫是在一百六七十年前左右吧——的事儿了。说我们家的这位老祖宗啊,降生时便天有异像,那是祥云漫天,流风异动不止啊!——”
自古以来但凡讲起名人降生之时,后人都爱替其牵强附会上些所谓“吉兆”,以此来彰显其命不凡。秦念久光在话本中都读过不少,各类说法各样描述都有,早看透了这类把戏,但这谈太傅嗓音低厚,说起故事来语气又十足生动,听着虽不觉有多新奇,却也不觉无趣,便陪在一侧不时点头,盼他继续说下去。
谈风月亦是这般想的,同样难得地没露出轻蔑之色,只边听着边摇着银扇,分心一路赏过庭院中的各样小景。
“而后此子渐长,果然聪颖异常、性情不羁——”
……聪颖异常、性情不羁,说白了不就是脑子灵光,但是调皮捣蛋呗。秦念久暗暗失笑。
“当时的本家——哦,那时谈家还未入朝为官呢,不过在世代皇都经商——说远了说远了,咳。当时的本家见他早慧,又自己颇有主见——”
……懂了。开窍得早,但是野性难驯、不尊教诲。
“怕自家实力不济,教毁了这根苗子,便将他送至了宗门——”
……了然。自己家实在管不住了,欲要将这惹祸精甩给宗门管教一番,治治他的脾性。
“由那宗门摸骨一探,果然是个根骨有灵的!便将他收入了门下,不日后竟也觉着自宗实力不济,怕白费了他的根骨,便将他转介到了另一宗门——”
……明白。连宗门也管他不住,于是要将这祸水甩给别宗。
“如此,短短两年间辗转过了三五个宗门,终由一位独自清修的仙翁将其收为了关门弟子,那时他方才八岁——”
……才八岁就这么能折腾啊?
秦念久好笑地听他说着,渐在脑中勾勒出了一个活泼肆意的少年模样,挑了个谈昂之喘气的间隙插话问道:“而后他便一心修道,不曾再归家了么?”
“哪儿哟,”谈昂之笑着捋了捋胡须,“听家中老辈说,谈仙尊每隔数年,过年时便会回家一探,不时还会携友人一同回来,用一餐团圆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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