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骨
张张翻过书页,字字誊下经文,尖锐的碎石狠硌着双膝,好似跪在两团火焰上一般,痛得热辣,实在难忍。正垂头抄经的叶尽逐无声地咧开嘴嘶了口气,手上动作亦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几分。
而下一秒,一道以灵气攥成的藤枝便毫不留情地打在了他的手背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红痕。
“不过是跪着抄经,便受不住了。”傅断水冷冷挥散了手中的藤枝,“若现是在宗内,错无大小,皆应受宗法三十二条,你们待如何?”
虽说谁也没想到那国师会突然发难,但确实是他们莽撞在先……叶尽逐心中纵有不服,也不敢出声替自己辩解,只颤颤把头垂得更低了些,“……是。”
毕竟他们宗中的刑罚说是宗法三十二条,倒不如说是酷刑三十二例,与之相比,跪着罚抄简直无异于隔靴搔痒了,还是老实些,知足常乐来得要好……
傅断水看出了他心有不服,却没再加重罚他,只淡淡道:“你们行事鲁莽有过错,我管教无方亦有过错。待此事了结、宗门长老查阵归宗后,我自当会去堂中领罚。”
“……啊?”叶尽逐心中不服,不过是在怨那疯疯癫癫的国师罢了,并没不服受罚,哑然抬头看向傅断水,“这怎么行?!——”
……分明只是他们的过错,怎还连累得大师兄也要受罚?叶云停亦愧疚难当地咬了咬嘴唇,“大师兄——”
“无需多言,此事我自有定夺。”总归他这回瞒着宗门携弟子出行,就已有错在先了,傅断水平静地打断了他们未尽的话语,又扫了一眼他们手中停了的笔,“继续。”
两个小叶子却都写不下去了,结结巴巴地欲要劝他,“可……宗门那宗法……”
“……又不是师兄的错……”
“……不说也无人知道呀……”
话音错杂间,傅断水不为所动地微垂下了眼,俯视着案上成摞的《妙庄法华经》,“每多说一句,便多抄一遍。”
“……”两个小叶子一霎噤声,不敢再多说了,却仍是没乖乖动笔,只望着他,眼中无声流露几分恳切、几分焦急。
忽又听得一道笑音斜插了进来,“——怎么一大清早的,便这样跪了一地?”
纪濯然脚步大方,踏着满地白色碎石沙沙走近前来,看了看神情冷肃的傅断水,又看了看惶惶跪在案前的两个少年,半开玩笑地道:“无需行此大礼,快快起来吧。”
有傅断水在旁,叶尽逐与叶云停哪敢听从他这越俎代庖的指示,谁也没动作,只僵僵地看着自家大师兄。
傅断水看了一眼纪濯然,又在他笑起来之前将目光挪开了去,凉凉解释道:“他们二人行事鲁莽,有违宗门律规,理应受罚。”
纪濯然见那两个少年衣裳微湿,猜想他们该是已跪足了一夜,难免无奈地摇了摇头,好言道:“这不已经罚过了么?差不多便得了……这般为难人的,我还当这是在宫中呢。”
又笑他,“还道你们宗门罚人会有何出奇的招数,不想却是抄经——真不知是宗门还是佛门。”
傅断水依旧不看他,只抿唇不语。
叹一声真是难说动这人,纪濯然轻声咳了咳,“是我……是本宫思虑不周,差他们伺机近身去一探国师,这才……若出了什么事,应当错在本宫才对。”
傅断水终于正视向了他,口吻较往日更凉,眼中亦无甚温度,“太子非我宗人,无需守我门规,自然罚不到太子身上。”
……好么,原来还是气他安排得有失妥当。纪濯然歉然地看了那两个少年一眼,而后闷闷笑了起来,与傅断水道:“你与我有私交,不也违规么,怎么这般严于律人宽于待己的——”
傅断水微一垂眼,没应他的话,看着他将阔袖一挽,屈尊俯身拉起了两个少年,“好了好了,罚过便够了,还是正事要紧。明夜又是宫宴,还需与那谈秦两位仙家讨论一番接下来该如何动作呢。”
意在替这两个少年解围似的,他也不等傅断水反应,便自顾拉着他们往院外走去,“事不宜迟,马车已在外头候着了,这启程就去谈府吧。”
叶尽逐与叶云停跪足了一夜,双膝两腿皆酸麻疼痛不堪,龇牙咧嘴地不敢言语,傅断水居然也没出声阻拦,只抿唇站在原地,不知正想着什么,就这么任他俩踉踉跄跄地被纪濯然拉走了。
片刻,他才无声一叹,缓步跟了上去。
晨日直照,马车稳行进城,不大的车厢内静坐着四人,皆是不语。
纪濯然嘴角惯挂着抹轻浅的笑意,偏头看着布帘外的城景,叶尽逐与叶云停逃过一劫,想当然地不敢出声,只眼观鼻、鼻观心地垂头沉默着,傅断水本就话少,断不会挑些话题来说,只微垂着眼,将视线空放在纪濯然翻卷起的衣袖上。
纪濯然贵为太子,所穿的自然是最上乘的锦缎,袖上精绣着明月水流,下露出一截美玉似的手腕——
傅断水视线微顿,移开了眼。
少有人知道,那截锦袖之下的手臂上有几片淡粉的浅疤——美玉有暇。
那是他幼时坠崖,被山石剐蹭出来的伤口。
大概是命也是运。那时他亦还年幼,有宗内一位长老给他指了块灵气丰韵的宝地,命他去那处清修数月,他便依言去了,因此得以增进了修为、磨练了心性,亦因此得以结识了一位……知交。
那宝地位于一座灵山的断崖之下,山腰处有一寺名曰灵显寺,据说十分灵验,香客络绎不绝,但他在那处待了将近半年时间,却一次都未曾上山去看过,以至于时隔经年,再回想起来,已不记得那山那崖是个什么景象了——该就是一片青绿,有山有水的吧。
……反倒是于崖下拣着这小皇子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那半年间,眼中所见唯有一片青绿,与他相伴的唯有树枝孤鸟,忽听见了几道气若游丝的痛呼,还当是自己独自待了太久,出现了幻觉。循声探去,便在崖下林间见着了这遍体鳞伤的人,正闭着眼皱眉闷哼着,眼尾处的一枚红痣似血滴般鲜艳——倒也没哭。
宗门有律,需救苍生于危难,于是他便走过去,将他救了起来。
……后来总听他说自己天生皇命,定与凡人有不同之处,想来也不无道理。诚该说他命大,被蟒蛇惊吓了一遭,好在没从山巅坠下,而是自山腰处摔了下来,下落时又被崖上不少横生而出的树桠拦了几道,落得较缓,因而没摔出个好歹来,只被那粗粝的山石划开了他所穿的锦缎,磨得身上端是皮开肉绽,看着狼狈不堪。
幼时的他药理尚可,剑诀亦熟,却还不甚精通治愈之术,勉强替他摘来各样药草止了血,镇住了内伤,又磕磕绊绊地试着拿素心诀给他疗伤,虽称得上有效,却终是因他术法不精,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几片浅疤。
而后相识了,相熟了,日子亦久了。纪濯然从皇子成了太子,他的修为亦日益精进,再不会为区区一个素心诀犯难,但每每见着他手上的旧疤却仍是难免介怀——
旧疤总是难消。
兴许就是因为这个,他才总见不得这太子有意弄伤自己,来换个所谓“亲近”,可这太子却像对这小把戏乐此不疲……
“……”傅断水打住了思绪,偏头看向帘外,“怎么还未到?”
难得听他主动开口,纪濯然略显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才笑道:“这才过了多久,傅仙君便坐不住了?前面就是了。”
又揶揄他,“该不会贵宗各项律规里,还有马车不能驶得太慢这一条吧?”
傅断水淡淡看他一眼,“让殿下失望了,并没这条。”
不可攀交权贵,不可涉朝廷之事——这两条倒是有的。
“太阳自西边出来了么?”纪濯然露出几分刻意的惊讶,弯眼笑得眼尾红痣一阵轻颤,“傅仙君居然会说风凉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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