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骨
不该有人能在他眼皮底下施法,还让他觉察不出异样。谈风月把黑伞定在空中,一把抓起秦念久的手腕,四指扣在了他的脉上。
片刻,他表情一言难尽地松开了手。
秦念久瞧见他的表情,顿时更慌了,一连抛出三个问句,“……怎么?是出了什么问题?能解吗?”
“……”
谈风月不想说话,把黑伞塞回了他的手里,以银扇驭风,在脚下画起了咒阵。
“……怎么了这是?”秦念久一看他画的是缩地成寸,只当是情况严重,他要抛下自己跑路,当即大惊失色,“别呀!咱们虽然交情不深,但好歹相识一场……仙君!谈风月!老祖!老谈!……谈弟?”
还说没力气,这不是嚷得挺来劲的么。谈风月被他叫得头昏,揽在他腰上的手臂狠狠一收,“别吵。”
秦念久本就没什么力气,被他勒得眼前一黑,艰难地挣扎了一下,“……不是,你要走,好歹先把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告诉我,我也好想办法啊……”
谈风月十分克制地把白眼弱化成了冷眼,两道视线凉凉地扫过去,一字一顿道:“你是饿了。”
第十一章
红岭山城地处西南,是联结着几座大城的中转主城,昼夜都有车马商队进出落脚,十分繁华。
已近正午,倾城日光劈头盖脸地泼洒下来,烘得如织行人头顶发烫,道路两旁卖冰饮凉茶的铺子叫卖声不绝。拖车的马匹打着响鼻,踏起几缕细细烟尘,被天光烤得微微一闪,又飘飘然落回了地上。只是不知为何,明明是幅热闹景象,却无端有几分焦灼的郁气暗涌。
城门边一间小食铺子前,有两人相对而坐。
一人穿着身青衣,正拿银扇为自己送着凉风,另一人颈间卡着一柄破旧的黑色纸伞,姿势极尽懒散地歪身坐着,活像被抽了骨头。
要说晴日里打黑伞,该是怕热得很,可他面前却摆了十数样点心小吃,全都丝丝冒着热气,光用看的都觉得烫眼睛。那人半点不觉似的,左手执筷右手拿勺,左右开弓,风卷残云般一刻不停地往嘴里送东西。
送餐的店小二打小就在店里帮忙,招待过的客人无数,也甚少见这阵仗,小心翼翼地把刚出锅的馄饨汤往桌上一放,“绉纱馄饨,您吃好!”
就赶紧撤到了一旁。
秦念久看了那小二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拿匙羹舀起一颗绉纱馄饨,呜嗷送入口中。
馄饨馅是拿猪肉虾仁伴着猪油捏的,清汤里撒了些胡椒,味道着实不赖。他尝不出猪肉虾仁胡椒,只觉得这东西早六十七年没吃成,实在可惜。
谈风月面前只摆着一盏热茶,头疼地看着他的吃相,心道这人莫不是饿死鬼托生,无奈道:“……吃慢些。”
才从人烛人灯罗刹私那儿过来,还能有这么好的胃口,实属奇才。
馄饨饱含汤汁,秦念久被烫得舌尖发麻,嘶着舌头道:“也太好吃了——”
他在交界地里待了六十七年,无需睡眠也无需进食,不知饥饿感为何物,更不知道咽下食物的饱足感竟是如此能令人心生愉悦。
“你是不知道,我在那鬼地方待了那么久,都没人给我祭点吃的下来,”他轻轻咬着舌尖,万分感慨,“别人的祭品我又动不得,只能干看着……”
说着,他满带感激地看着谈风月,“还是老祖你好,赏我饭吃。”
“……”
三两句话扣下来,怎么突然就变成他请客了?
谈风月看着秦念久,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用缩地成寸把他直接带进了城里,而没让他直接饿死在原地。
油亮的木桌上摆着几小罐调料,是让客人随意取用调味的。秦念久眼皮一掀,伸手将小罐全都拿了过来,往馄饨汤里加一样尝一样,又一扬手往里加了大半罐的辣椒盐,直到清汤变成了浊汤,也面不改色地喝下了大半碗。
此番作为,把一旁的小二看得胆战心惊,但怎么说都是客人,他也不敢多说什么,默默地缩到了墙角,垂头揉了揉眼睛。
秦念久对旁人的异样眼光毫无所觉,只觉得尝什么味道都新奇,跟从来没尝过似的,不由奇怪,“哎,你说我上辈子究竟是做什么的啊?”
要说是个天师老道,也不至于连饭都没吃过吧。
这人是把味觉丢在阴司了吗?谈风月拿银扇半掩着脸,将语气中的嫌弃掩饰得极好,“横竖不是个厨子。”
“……”
秦念久瞪他一眼,淡定地撇开了吃空的馄饨汤碗,又端了一碗杏仁糊到跟前,闲找些话来聊,“哎,你这扇子该是个灵器吧,有名字吗?”
谈风月稍稍一怔。
自他有意识起,这扇子就伴在身边了,他只觉得拿着还挺趁手,就把它当作了武器,却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垂眼看着手里的扇子,蓦地出了神,似有几帧朦胧的画面从眼前闪过。
画面中有只手伸过来,将一柄流彩四溢的银扇递给他,话音模糊,“……起个名字……”
秦念久看谈风月发怔,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你呢,你这扇子有名字吗?”
画面与现实重合了起来,谈风月听见自己的声音脱口而出,“拆心。”
看不清的画面中,自己似是笑了起来,还挑了挑眉,“——那就叫拆心吧。”
现实中的他肃着脸皱着眉,看着手里不似画面中崭新的银扇,有些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这扇子叫拆心。”
秦念久没发现他的异常,客套地夸了一声“好名字”,心中则默默腹诽:这人怎么看起来冰清玉洁的,却给武器起了个这么不正不经的名字,是想拆哪个姑娘家的心?
又一转念,觉得是自己想多了,“拆心”应该是个狠戾的意味——可又跟他的行事风格对不上,哪有人一副翩翩君子姿,却持着柄银扇去表演猛虎掏心的……
他被自己绕了进去,冥思苦想,余光瞥见墙边的小二又抬手揉了揉眼睛,便蓦地压低了声音,“哎,你看那小二,是不是有点不对?”
原以为这人已经吃东西吃疯了,不想他居然还保留了几分清醒。谈风月回过神来,心里称奇,面上半点不动声色,“他眼睛里有东西。”
虽然很浅很小,也不明显,但能隐约瞧见一点,是白翳。
再细看街上的城人,不少也是如此。不过他们好像都还没察觉到自己身上异状,只不时会用力地眨眼揉眼。
“……怎么连红岭城人都开始了,”秦念久纳罕地咬着匙尖,“不怪得那黄衣老道留着没走,估计是瞧出了不对劲,还想着要用那破符再捞一笔?”
温热暖甜的杏仁糊在口中丝丝漾开,他双眼微眯,食指在桌上点了点,“下咒可是要背因果的,一出手便咒了一村一城的人,哪怕是天王老子作法,也担不起这因果的反噬吧……”
——反噬?
他手指一顿,脑中灵光乍闪,想也没想地一把抓住了谈风月的手腕,“如果就是反噬呢?”
谈风月正端着杯子垂眼喝茶,被他抓得一呛,小半杯热茶都泼了出来。
收获了两记挟风碎雪的眼刀,秦念久干笑一声,讪讪地收回手,正了正坐姿,“……咳。你想啊,如果是反噬,是不是一切就都对得上了?情况蹊跷、没有咒术的痕迹……”
谈风月拿丝绢摁了摁被茶水烫红的嘴角,“先不说患了眼病的都是寻常凡人,不会施咒又怎么会被反噬;患病的有那么多人,红岭和溪贝一城一村虽然离得近,却也是隔着段距离的两拨人,难不成他们还能聚在一处,齐心协力地施咒?”
“……的确。”
秦念久陷入了沉思。
直觉告诉他这想法没错,可是又实在说不通……他略显忧愁地撑着脸,抬手往杏仁糊里加了些油辣子,惹得闲在一旁的小二眼皮一跳,撇开脸不忍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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