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骨
人力有限,谈风月总不能幻化整山山景,又不愿在三九面前露怯,淡淡定定地一指他们所倚着的窗框,勾手起势。
只见窗框犹如画轴,圈起了一方天地。其间深深绿意忽地淡化青翠,日光也柔和了些许,有弱弱细雨洒洒而下,不知由何处来的群蝶羽带幻彩,翩翩振翅飞起,乘风四散。
此番美景,三九大为震撼,连眼睛都快不知道怎么眨了,秦念久却啧啧两声,偏要挑他的刺:“美则美矣,未免太虚。”
“……”谈风月扫他一眼,将手一翻,转眼,那扇动不止的蝶翼倏而变作了片片红叶,悠然跌落在地,如同泼洒下了赭色的水墨,块块荡漾扩散开来,顷刻便将青翠草地悉数染作了橙黄。
“不错不错。”秦念久撑头看着窗外,“就是还差了那么点……”
谈风月自是纵容他的,拿指尖沾了些酒液,弹指一掸,便有累累玲珑果实便挂上了枝头,随后又是一反手,转眼那累累果实便挂上了霜,忽又化作了满眼白茫雪色,漫天落雨经光一照,又变作了渺渺碎雪,飘飘散入窗框。
细雪折光,像光点漫天,秦念久凝神看着那这虚化出来的雪景,脑中忧思也像暂时飞散而去了一般,余下的只有宁静,不由得拉了拉谈风月的手腕:“当时在深魇中,你所见的也是这副光景么?”
谈风月动作微顿,片刻后道:“是,又不是。”
他耸耸肩:“毕竟当时一心只顾着要去寻某人,哪有心情领略风景……现在倒能沉下心来静静看了。”
秦念久自然能懂他话中未尽之意,嘴上却不为所动道:“是是是,毕竟现在我就在旁,是吧?——谁叫我现在除了这里,也无处可去。”
暗叹这阴魂可真是煞风情,谈风月略有些不忿地凉凉瞥他一眼,又见他盯着窗中飘雪,低低感慨道:“不过……有‘现在’真好。”
能这样静然地同赏四季之景。
低低叹着,秦念久无不惬意地搂着三九,撑脸看着窗中雪景,总难忽略余光中那抹天青。这样的景象,上辈子的他们二人都应该一同领略过了吧,可到了最后……却没有最后。
就如同洛青雨与陈温瑜的这一世被“遗憾”二字写完了结局一般,那堕了魔的秦念久和飞升了的谈君迎,亦只被“可惜”二字定下了终局。
谈风月不知他正想着什么,只瞧见他眼带惘然,便抚了抚他的背,附和道:“当然。”
三九却全没注意到他们二人的小动作,只顾盯着窗框兴冲冲地看赏着,掰着指头算着,“春、秋、冬……都有了,夏呢?还有夏天呢!”
“傻啊。”秦念久回过神来,毫不客气地捏了捏他的脸颊,又顺势接了几枚雪花虚拢在手心,小心地没让它散去,“现下不本就是夏季?”
谈风月却欺身过来,拿指腹轻轻一点他掌中的雪花,又拿手覆上了他的掌心。
待拢起的手再打开时,只见一只尾部荧荧发亮的小虫正卧在秦念久掌中振翅嗡鸣,引得三九又是一阵惊叹连连,“真好!鬼君,你把夏季抓住啦!”
“如何,”谈风月挑眉看着秦念久与他怀中的小鬼,语气中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自得,“二位可满意?”
是跟三九待久了么,不想这老祖居然也沾染上了邀功的“恶习”。秦念久笑得脸颊微微发酸,饶有兴致地垂眼摆弄起了掌中萤虫,“老祖这般费心地与我们共赏四季,我们怎敢不满意!”
余光又忽见自己落在肩上的长发尽数变成了银丝,不由得好笑道:“四季都赏过了,怎地还要变一个白首同心来看?喂,晓不晓得什么叫作过犹不及啊老祖……”
却没听见预料中的回应。
突地意识到了什么,他唇际笑意乍僵,抬头对上了谈风月与三九一者复杂一者震惊的眼神。
像被骤然响起的落雷击碎了美梦,原本温馨宁和的气氛顷刻间荡然无存。
过长的沉默惹人心焦,三九的一把童声都打起了颤来,他根本没有心跳,却仿佛听见了自己心如擂鼓的声音:“鬼、鬼君……你的头发……怎么……”
他看得清楚,仙君根本没做任何动作,是鬼君身上缭绕的金轮乍然碎裂,这才——
谈风月仍是沉默,无声地捏紧了银扇。这阴魂入魔的程度太深,已然无法用幻术遮掩……
一片焦灼中,终是秦念久率先讪讪出了声:“我还以为好歹能再拖上一两个月的呢……”
眼下境况,什么报不报仇都是虚的,得尽快找出避免堕魔的方法才是正经。谈风月心底焦急,搭在他肩上的手紧了又紧,“藏书阁中尚有十余本古籍还未翻过,我——”
秦念久却打断了他:“别白费功夫了。——你我心里都清楚的。”
没去看谈风月一瞬黯下的神色,他沉吟片刻,不由分说地抬手将三九塞回了符中,转而道:“……我倒是想到有一个地方兴许有解。”
又是短短地片刻沉默,秦念久依旧没转眼去看谈风月,只微垂着眼,斟酌着缓缓道:“在留影幻阵中,你也听宫不妄说了,月隐仙翁——也就是你曾经的师尊,他洞府中有无数秘宝,想来或许……”
谈风月微微蹙眉,沉声道:“月隐仙翁的洞府在何处?”
秦念久轻轻唔了一声,并没如实答出“浮泽崖”,而是道:“在与聚沧山隔南海相望的那端,有个山头名曰敛沧,离聚沧颇远……但若老祖你脚程快些,设阵来回也至多不过四日。不过四日,我应该还等得。”
谈风月稍默了一瞬,方才点了头:“我这便出发。”
“……哪用这么急。”秦念久有些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反按住了他的手,“明早启程就好。”
又抢在谈风月应声前低低一叹,“若是在那处也寻不到解法……”
这回谈风月没再沉默,而是迅速打断了他的话,肯定道:“一定有解。”
——最不济的情况,秦逢能做到的事,他定也能做到。不过是舍身净化魔气,又有何难?
似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又好似对他这想法一无所知,秦念久终于抬眼望向了他,笑道:“那便承老祖吉言了。”
窗外,几声鸟鸣。
……
已是夜深,晚星低垂,似伸手可攀。身侧的谈风月显然睡得并不安稳,眉头轻轻皱着。
一片深邃的黑暗中,秦念久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翻过身将手搭在了谈风月身上。
缓缓地,有丝缕黑雾自他手掌处蔓延开来,虚虚罩住了他所揽着的人。
魔气不全为他所控,好在仍有几分尚未魔化的怨煞之气可以为他所用——几粒汗珠自他额际冒出,他轻轻咬牙,拼尽全力将怨煞之气组成了一道脆薄的结界,隔绝了谈风月的五感。
见结界中人紧皱的眉头终于松了开来,秦念久轻吐出一口气,起身下床。
窗外声声虫鸣,唤不出藏身在薄云后的圆月。
秦念久独坐在窗边,望了一眼床上正安睡的人,自怀中掏出了三九藏身的契符,开口便是不容反驳的一句:“嘘,不得出声。”
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薄薄契符一阵啪啪作响,狠狠挣动了起来,拿四个纸角死死扒住了他的手指。
“听着。”眼神少有地冷肃,秦念久捻着那挣动不已的契符,头一回寒声对它下了死命令,“无论发生何事,你都不准现身、不准出声,亦不准有任何动作。”
言出法随,只见契符拼尽全力狠狠一挣,便归于了沉寂,再动弹不得。
轻轻叹了一口气,秦念久抚了抚那符,不知是在安慰符中的小鬼,抑或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放心,不会有事。”
一语说罢,他看向了谈风月挂在床尾的外衫,挥手一道“袖里乾坤”,便将那符严严实实地藏了进去,又挪眼眺向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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