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骨
秦念久便冲他眨了眨眼,“那还劳老祖……稍离远一些?”
“……”
是成是败,尽在此一举,谈风月面上担忧袒露无遗,却还是给予了他十足的信任,依言退远了百丈立于树巅,遥遥看他安心地补完了最后一笔。
离生云台愈近,眼前的景象便愈是开阔。宗门众人或是御剑飞行,或是踏空而去,或是掐诀设阵加快了脚程,余光只见葱葱树木识趣地急速退远,呈出了那一方好似融在云絮之中的玉质祭台。
祭台之上,遥遥可见立着一人,银丝白衣,仿佛与云、与玉台都化为了一体,身侧震耳欲聋的是堑天的怒吼:“魔星——”
扑面而来的威压似能将人胸腔中的空气挤压殆尽,秦念久站在梧桐枯木旁,垂眼看着前方乌泱袭来的众人纷纷迈过了那道唯有他能看见的界限,轻轻抬起了手来。
他的动作并不大,声音亦轻,好似是在喃喃自语:“……阵成。”
随着他扬起的手臂霎时挥下,只见千百道夺目金光自众宗人身后的地面骤然包覆而起,字字句句皆是金光四溢的咒文飘扬在空,又字字句句烙烫进了众人体内。
几乎是同一时刻,堑天无定妖幡脱手而出,就要在空中变幻为雷兽,却忽见那已化出了兽首的白幡仰颈悲鸣一声,软软坠落在了地面。
发觉自己手中、体内、灵玉之中皆是灵力空空,堑天刹那愕然,回身只见众人无不面露惊诧难色,既慌且乱纷纷扬起了各样灵器试图应对,却有无数咒文挟带着灵光自他们体内汩汩冒出,齐齐涌向那魔星——不,是涌向了那魔星身后,灌注入了那株枯死的梧桐之中!
就要成功了——
只要灵力浇灌得梧桐灵树复苏,借此洗去他身上异化的魔气,还他一身怨煞之气,教他不再虚弱,他便能了无后顾之忧地亲手报仇,了却这桩前世的因果,去赴一场今生的约定——
任风刮卷起他的衣袂,秦念久嘴角微扬,心内一片平静。
谈风月远远瞧着这一幕,一颗心脏似乎砰砰在喉间跳动一般。这招虽险,胜算却大,只要……
蓦地,有一道银光轻巧地映入了他的眼帘。
短短一瞬,谈风月只觉自己浑身血液都被冻住了,几乎逆流,视线亦僵滞地凝挂在了那抹银色之上。
那是……
那是宫不妄的挚爱之物,是徐晏清亲手为她所铸的灵器,是她死后唯一傍身的生前旧物——那柄做工精良的页银烟杆,为何会在星罗宗长老的手上?!
……是了,红岭祭阵既破,宗门人定会差人去往各地盘查所设的大阵,而青远后山中,坐落着那一座鬼城……
这般容易便能想通的事,那阴魂又怎会不明白!
瞬时间意识到了不好,谈风月面色乍白,足下一点树尖,拼尽全速之力奔向生云台,却终是迟了。
——那抹银光同样入了秦念久的眼。
心间,似有“咔”的一声脆响,仿佛是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开来。
似是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一般,他嘴角那抹终得解脱般的笑意蓦地僵住了弧度,怔怔愣在了原地,微微启唇:“那……?”
堑天不明所以地看着那魔星忽地轻轻颤抖了起来,警惕万分地愈捏紧了手中灵幡,一边抬手拦住了身旁仍要向前盲冲的宗人,“等等!”
“……”
如同被魇住了般,秦念久步步迈下玉阶,方才涌向梧桐枯木的灵光寸寸从他身后倒流回来,映得他几乎被淹没在了灵光之中,他却不管也不顾地愣愣下行,口中喃喃:“……那是什么?”
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众宗人只得扬起武器以对,唯有星罗宗的占刻长老突然福至心灵,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自己手中所持着的物什,眼中划过一丝了悟,高声道:“尔等观世宗宵小,生前心不轨,死后仍作乱,先有僵尸王——”
尚未听他说完,缀在人群之中的叶正阑同样顺着秦念久的视线瞧见了那抹银光,蓦然意识到了不妥,无不悚然地正要吼他闭嘴,却有一道冷声较他先开了口:“闭嘴!!”
随着这声冷喝,谈风月飞身而来,全不顾一众宗人惊骇的眼神,伸手欲拉秦念久,地面却已然剧烈地震动了起来,直将他隔至了一旁。
无数飞沙伴随着滚石拔地而起,不过眨眼便将在场众人划得鲜血淋漓,处于风眼正中的秦念久却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抹银光,步步向那银光走去。
随着他每踏出一步,他的眼底便叠上一层猩红,便有一重黑雾缠绕上身,直至他周身皆被稠密的黑雾重重裹住——
心知大事不妙,较六十七年前还难敌,堑天无暇思考为何那已飞升了的谈君迎也会在此,只一心紧抓住了丝缕回涌的灵力召出雷兽,口中一声高呼:“七杀破魔!”
七道状如金龙的天雷自空中尖啸着盘旋而下,直击向那团黑雾深缠,已然不见人形、唯有一张人面的雾状魔物——却被一抹横空挡来的青影硬生生扛了下来。
径直被雷电翻腾而起的气浪卷出去数十丈远,谈风月只觉得五脏六腑皆被震成了碎末,眼前所见的仅剩下了一片金蓝交织的幻光,那渐变庞然的人面魔物却连一寸目光也吝于施舍予他,只死死盯着那柄银质的烟杆,有海量腥血自黑雾中流泻而出,演变成了无数残肢,漫无目的地朝四面八方抓挠着,所过之处唯剩一片腐质焦土。
忽地,竟有血泪自那即将被黑雾所掩的人面眼中落了下来。
它弯下高达十数丈有余的身躯,以一双猩红赤目直视着那面上早无血色的占刻长老,张了张嘴。有百万鬼音一同自它口中发出,震心裂肺,似能撕人神魂:“——我问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
无人答他。
“不……”再难看清景物,眼前唯有金蓝交织的幻光,谈风月半跪在地上,一呼一吸都是心神俱焚的痛楚,“不行……秦念久……”
无人应他。
众人眼中惊骇、口中惊呼,连绵相织成一片恐惧之海,在耳际眼前汹涌翻腾。谈风月死死咬牙,几乎是拼着死志榨出了自己最后的一分气力,纵身向那团黑雾扑去——
飓风乍起。
海水沸腾,旭日坠落。半山已成废墟的聚沧山上,那层层涌动的黑雾毫不留情地吞噬了那抹青色的人影,终也吞没了那一张眼带血泪的人面。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天穹之上,管弦仙音缥缈远扬,人间所见的彩云霞光,皆是仙人们衣袖飘起划出的痕迹,人间所见的星子璀璨,皆是幢幢楼宇飞檐上的妆点,日月星辰皆在近处同辉,好似随手可拾。
繁星之间,一群遍着绮罗羽裳、形貌昳丽的天女面带忧色,挤挤攘攘地凑在一口由云絮组就的深井旁,向其中探看着聚沧山上发生的一切,即使纷纷拿衣袖掩了唇,也难掩住此起伏彼的惊呼之声:“哎呀!风使赶过去了——”
“不好了,他还是瞧见了那烟杆呀!”
“天啊!连风使也……”
“这下可怎么办啊……”
……
在仅隔了数粒星尘的不远处,帝天君少见地没了那副八风不动的沉稳姿态,反倒薄唇紧抿,眉头轻皱,正垂眼擦拭着几样法器。
坐在一旁的阎罗主神情却颇显自在,撑着头啧啧地叹:“哎,又是一念之差,功败垂成。若不是我记着日子,还当这是六十七年前的旧日重现了呢。”
遥遥百年前,人间恶鬼肆虐,世人难敌,亏得有天降灵者,才得以在百年间荡除鬼祸,还三界以均衡之势。
只是……
纵使是他阎罗与天君,也无法插手干涉凡人命数,原只想着秦念久无心无情,不涉因果,荡平鬼祸后即可安然回归天地,谁成想他竟在最后一刻动了心念,情破大道,化身成魔,以至于牵扯出了后面这样多的祸事与因果来。
——也只能道一声天意难测。
作者其他作品
上一篇:被厌弃的白月光
下一篇:我真的是反派[快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