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骨
不愿再被他打断,鬼差勉强提起几分心力,稍加快了语速:“如今他,虽还未‘飞升’,实则却已与天尊无异,与普罗金仙相较,唯差‘供奉’……仙者,要食天庭俸禄方能供养维系仙体,而天庭俸禄,也不外乎是自人间香火而来——”
谈风月自身本是上仙,当然更懂其中道理,不待他说完便已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以示了然,随后又略显迟疑地轻皱起了眉来,“你……不是听命于阎罗的么,为何要……”
……为何要帮那人,以至于不惜背弃阎罗主,令自己陷入这般境地?
心中浮现出了那被他妥善收在交界地的沓沓信纸,鬼差再度僵僵扯了扯嘴角,“……他……既真心把我当作友人,我便也自当……有所回报才是……”
听他此言,谈风月神色复杂得简直不知该作何表情才好,万语千言终也只能汇聚成了一个谢字,方要脱口,便听得身后遥远处又传来一阵骚动,声声交叠:
“阎罗主归!”
“迎阎罗主!”
……
竟是阎罗主自天宫返回了地府!
遥遥听见了那厢传报的声响,一众阴差顿时便纷纷像找见了主心骨,面色一沉,跨步上来就要制住他们——
瞥见了他们的动态,三九立即惊唤:“仙君!”
千钧一发之际,谈风月动作极快地揽起三九,又要伸手去拉鬼差,欲要将他一并带离地府,却被鬼差不容分说地拍开了他伸出的手。
——擅闯阎罗殿,偷得心魄,这罪过他自愿背了。左右东西已交了出去,若他现下再逃往上界,只怕罪过更大……
深深望了谈风月一眼,鬼差心间谈不上是何滋味,只使尽全身力气将这一仙一鬼推出了鬼门关外,自己则留在了原处,颓然伏地。
……
阎罗主一身玄衣,不缓不急、称得上闲庭信步地被一众阴差簇拥着,徐徐向鬼门关而来,听身侧判官大倒苦水般倾诉着他不在时地府中的种种事端,口中懒懒应声,“急什么,不过是望乡台上魂满为患么,一夕便也审完了。”
“亡者名录受损?你这做判官的劳累些,重新补上不就是了。
“哦?风使也来了?”
听他提及了风使,那方才在望乡台上受饱了气的阴差立即便插进了话来:“什么风使!他不是已被折去仙骨,贬为凡人了么!”
义愤填膺的一句话脱口,阴差忽地忆起了风使现身时身蕴仙气的模样,气势不由得又矮了下去,“就算……就算他如今因缘又重获了仙格,那也是叛仙一个!”
“唔,”阎罗主打了个呵欠,应得随意,“叛仙么,那倒也是……”
说话间,鬼门关已到。
阎罗主微一垂目,扫过了地上气息虚弱、已陷入昏迷了的鬼差,轻挑了挑眉,“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鬼门关旁一众阴差静待已久,就等着他这句问话,顷刻间便如同油锅滚沸,七嘴八舌地诉起了罪状来,仍是同谈风月说过的那些:“启禀阎罗主!这叛徒擅闯阎罗殿,被吾等缉拿关押,后竟又出逃,欲要逃往上界……”
“——嗯?”
兀地打断了他们的话,阎罗主似笑非笑地一挑眉,拿脚尖轻踢了踢地上不省人事的鬼差,“他这不还没逃出去吗。”
“……”
“……呃。”揣摩不出阎罗主这话是何用意,说话的阴差一噎,片刻又道:“……那、那他,方才还助那擅闯阴司的叛仙去往了人界——”
“你也说了,那是叛仙。”阎罗主一副仍是漫不经心的模样,懒洋洋地挪开了视线,“那叛仙本领高强,无论是否有他相助,一贯都来去自如。”
“……”阴差难免又是一噎,又仍不愿就此罢休,“可、可他……”
“得了。”阎罗主却再次打断了他,“若真要细细论出个罪过,那阎罗殿守卫不力、地牢看管不周、尔等更是失职……又该怎么说?”
听他这么说,阴差一霎白了原就无甚血色的脸,“……”
轻飘飘地将鬼差身上的各样罪名撇了个干净,阎罗主扯扯嘴角,将视线挪开了去,“不过么,擅闯阎罗殿,确实罪过难恕。怜他原本功德将满,就能重入轮回……现却出了这事,那便消去他此前所攒的功德数目,将他贬入交界地,令他重头攒过吧。”
“……”
一时间竟难以分清这处罚究竟是轻是重,阴差无不讶异地讷讷张了张嘴,面色几经变换,终是恭敬地拱手垂下了头,“是。”
第一百二十二章
是夜。
云间繁星漫天,一轮圆月高挂在中,被絮絮薄云笼上了一圈柔柔虚影,好似一只温柔眼眸正无声地垂视大地,窥探着人间种种事。
而缕缕晚风亦像是有人正轻柔吐息,吹拂过皇都各间高楼瓦舍,轻叩着扇扇窗棂。
哪怕皇宫中守卫格外森严,亦防不住这无孔不入的清风,檐下悬着的盏盏红灯被风拨弄得阵阵轻摆,映照下遍地虚幻灯影。
檐上,三九靠坐在一尊琉璃兽首旁,惯性地轻晃着双腿,自高处望尽皇宫中各间大殿,又在瞧见流花湖旁那一片焦糊的高塔遗址时心尖一跳,仿佛余惊未消般匆匆挪开了视线。
国师不再,新皇登基,皇宫内外再无那股刺鼻过甚的香气,亦没了那处处燃着、烟熏火燎的香烛,却不知为何仍是透出了一股空荡寂寥的阴森之意,简直较他们半月前去过的地府阴司都更令人心底发寒……
本还以为他们离开了聚沧,会径直往青远去,不想却先来了皇都——三九歪了歪头,看向身侧一言不发的谈风月,颇有点不解地问:“仙君,我们……?”
谈风月笼手站在三九近处,眼中神情似讥似讽,正垂眼望着各殿中最显死寂的皇帝寝宫,片刻方才恢复了惯持的平静面容,一拂青袖,淡淡唤三九:“走。”
夜静无声,自窗隙中透入的微风吹得窗边灯火一晃。
守在近旁的值夜太监沉沉打着盹,眼睛适才眯起,便被龙床上骤然挣动的动静惊醒,悚然提起了些许精神,慌忙提灯照去——
他当差的时日颇久,自当皇帝还是太子时便一直随侍在他左右,对陛下的起居可谓了如指掌,可不知怎么……自打先皇猝然薨逝,陛下即位后,便夜夜睡不安稳,人也迅速消瘦了下去……
龙床之上,已是皇帝的纪濯然再不见先前的丰神俊朗,消瘦得如同一具枯骨,裹在锦被之下,竟近乎瞧不出有何起伏。
如同这数月以来的每一夜,他遍身冷汗,眉头紧紧锁起,呼吸沉重,手脚不时轻挣,却又仍紧阖着双目,显然正被噩梦魇着。
得见陛下如此,总难以避免地想起前朝那些可怖的鬼怪传闻……仿佛就连稍靠陛下近些,都能感知到一阵阴寒,值夜太监经不住轻轻打了个冷战,转身将火烛的烛芯剪短了些。
无声无息地,烛火被夜风一挑,又是一阵轻晃。
……他醒来了?
不……
迷瞪瞪地,恍惚间模糊感知到了好似有人将床边的灯盏挑亮了些,纪濯然艰难地欲要转开头去,高唤出声,身体却好似正被一股蛮力狠狠压着,教他连指尖都难以动弹,转眼意识便又一坠,似被无数双手拉扯着一般,将他拽回了无尽的噩梦中去。
——身在梦中,又怎能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梦是真?
眼前的景象那样扭曲虚浮,变幻万千,唯能看清的只有张张咧嘴垂涎的狰狞面孔,是无数恶鬼正攀压在他身上,桎梏着他手腕脚踝,紧紧贴在他的身侧耳边。
耳畔,只只恶鬼吐出的气息那样冰寒,刮擦着他的耳廓,口中桀桀笑个不停,“皇帝……皇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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