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骨
罢了罢了,尸体不过一具空壳,摘都摘了,再去纠结此举妥或不妥又有何用。秦念久站起身,伸手掀开他怀中的白布,扫眼看去,果然如他说的那般,每颗眼珠中的白翳都长得一模一样,不禁也皱起了眉,“你刚才说‘许是’咒术……怎么,你在这上面探不出咒术的痕迹来?”
谈风月颔首,“探不出。想着可能是什么我没接触过的咒术,所以想让你来探探看。”
以他的修为都探不出来,秦念久对自己更不抱信心,却还是依言伸手覆在了眼珠上,沉心凝神。半晌,他收回手,摇了摇头,“只有死气和怨气。”
谈风月并不意外,转身将怀里的眼珠又一个个物归原主地安了回去,边安边道:“这可就奇怪了。雁过也会留痕,世上哪有找不见痕迹的咒术?”
秦念久掐了个上清诀,洗净双手后顺带把周身也理了干净,才凑到了谈风月身边,“去村里找找吧,看有没有其他线索。”
这村庄不算太大,拢共也就三四十户人家,屋舍错落,肥沃的田地中作物葱葱郁郁,只是久未有人打理,间隙中已经生满了寸长的杂草。
盏盏人灯照得村内四方亮堂,犹如白昼,人蜡人脂燃烧起来的味道并不好闻,秦念久拿手掩着口鼻,踏进了一间空屋,谈风月紧随其后。
屋内是再寻常不过的农家景象,簸箕与箩筐摞在一处,屋角摆着坛坛酱缸,方桌上的碗筷都还没收起,吃剩的汤菜已经生了乌蝇,嗡嗡绕飞。数数碗筷的数量,该是个四口之家。
四口之家啊……
秦念久心里莫名觉得有些不舒服,撇开眼没再去看那方桌,走到了立在墙角的神龛边上。
漆红的神龛里供着一尊稷神像,香炉里插着线香,福寿碗中摆着腐烂了的瓜果。秦念久眼睛一垂,看见福寿碗下压着几张黄符,便伸手抽了出来。
他看着那符,还不等皱眉,去查看内室的谈风月就拨开门帘,端着个瓷碗走了出来,沉声道:“有问题。”
秦念久仍看着手里的黄符,头也不抬地应声,“怎么说?”
“屋内床边摆着个药碗,”谈风月将手里的空瓷碗递予他,“里面的药有问题。”
瓷碗底部残留着一层发粘的药渣,秦念久自然地拿手指沾了些,准备放在鼻间一嗅,又蓦地顿住了动作,有些尴尬地道:“我不精药理……”
他仅有入了交界地之后的记忆,虽然读过不少生人烧下来的医书,算是通晓药方,却无法将药物的味道与药材本身联系起来。
听他这么说,谈风月便将瓷碗收了回来,报出了这药方的组成,“密蒙花、川楝子、蝉衣、川穹、白菊花、羌活……”
这方子秦念久在书上读到过,歪头接道:“白蒺藜、当归身、地骨皮……可养血活血、退翳明目,没什么问题啊?”
“是,可是多了一味,”谈风月蹙起一双剑眉,略带嫌恶地将药碗搁到了一旁,“多了一味‘人的血肉’。”
秦念久闻言不禁失语,半晌后才骂了一句该死,“谁干的蠢事……”
以血肉入药已是上古时代的愚昧之举,千年前的药师先祖黄谷子就曾说过此法“阴毒无用”、“荒谬可笑”,警示世人勿要再行此种恶行。且修者皆知,此法事实上远不仅无用可笑,血肉一旦离了人体就成了阴物,吃了会沾染因果不说,连命数都会被改变,轻则霉运缠身,诸事不顺,重则厄星临门,横死当场都不无可能。
寻常百姓谁会想着要用血肉来入药?谈风月拿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掌心,“你呢,有什么发现没有?”
“嗯,你看这个。”秦念久将手上的黄符递了过去。
谈风月并没接过来,只拿眼睛粗粗一扫,就拿扇子格开了他的手,转开脸道:“天顶有缺,地脚赘余,朱墨不纯,断漏四处……这什么脏东西,拿开,不要污了我的眼睛。”
……方才摘别人眼珠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反应这么大呢?秦念久无语地看他一眼,收回了手,“能看出来这人是想画出张破障的符,只是这成品……着实惨烈了些。”
何止惨烈,他都快心疼起这沓被画废了的黄纸了。
“嗯……”他拿指腹一捻上面的朱墨,“大概是在半个多月前画就的。那药呢,是什么时候的?”
谈风月给出的答案十分精确,“十四日前。”
秦念久便点了点头,“时间也差不多对的上。看来给出这药方的,和画出这符的大概率是同一人了。”
“拿来治眼翳病的么……”谈风月模糊生出了个猜测,却没妄下定论,只道:“走,去看看其他屋子里有没有同样的东西。”
两人动作很快,毫不拖泥带水地分头探过十余间屋子,于空地中碰了头。
果不其然,家家户户都能搜出同一人所画的黄符,房中后院也能找见相同的药渣。
捏着手中成摞的黄符,秦念久也隐约猜到了些什么,面色不太好看,“还差一个地方没探。”
谈风月了然,“罗刹私的屋子。”
无需费心去寻,路上那“温瑜”公子挣扎拖出来的蜡迹仍在,指引二人踏进了巷尾的一间小院。
小院面积不大,里面只有一间茅顶砖房,却被收拾得十分干净整齐,檐下的竹凳上搁着一个绣绷。
竹制的绣绷绷着块红绸,谈风月拿起来看了一眼,上面绣了一半的彩燕双飞栩栩如生,被风干的雨渍污了颜色。
暖得醉人的火光透窗而出,站在窗边可以看见屋内点满了红红白白的蜡烛,粗的有碗口粗,细的有手指细,不少已经烧尽了,留下一滩滩干硬的烛泪,烛泪旁落满了血渍,半干不干,还算新鲜。
秦念久收回视线,又看了眼院里晾晒着的衣衫,“是这里了。”
“应该是了。”谈风月放下绣绷,推门而入。
风卷得烛火狠狠一跳,摇曳着迎接来人。这屋子很小,一眼即可望透,谈风月步步避开地上蜡烛,走到横梁之下,扶正了翻倒的矮凳,抬眼望向梁上系着的东西。
秦念久站在他身后,也抬起了头。他方才探过罗刹私脖颈上的勒痕,因而并不惊讶,“她是自缢而亡的。”
梁上挂着的是条再常见不过的素色布单。他一挑伞尖,将那布单划开,摘了下来,轻轻一抖,就看见了上面落着的一抹暗褐,像朵开败后腐烂的红梅。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才会让一个女子含怨求死,其怨之重,甚至于化身成了罗刹私呢……想起罗刹私方才厉声连连大喊的那句“怎么还是看不见”,秦念久垂眼看着手中的布单,突然没头没尾地问道:“你说,人为什么要点蜡烛?”
谈风月走到桌边,拿起了一个绣着桂花的旧荷包,随口答他:“为了照明。”
手里的荷包已经褪了颜色,绣图样的针法也还稚拙,他扯开系绳,倒出了里面的东西,是一枚小木牌。小木牌有些旧了,却被保存得很好,上面刻着“天尊护法”四个篆字。
总觉得这木牌方才在哪见过……他略一思忖,突然隔着袖子拉过了秦念久的手。
秦念久正在屋子里东张西望,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哎哎,仙君自重!”
无心理会他的疯言疯语,谈风月拿扇子一挑他的衣袖,果然看见一枚同样的木牌被条红绳穿着,正系在他腕上。他盯着他腕上的木牌,皱起了眉,“你这原身……似乎与罗刹私关系匪浅。”
秦念久的手被他抓着,尾指烫得异常,却又挣他不开,只好任他握着,没好气地道:“早猜到了!就不说她一直“温瑜哥哥”地叫了,村里那些人灯皆是被一击毙命,我这原身却还能一路逃到神殿中去……我猜她可能根本都没想着要杀他。”
不做兔子,不做莲花,要做可以长生的鲛人——他猜想罗刹私该是损了神志,只以她那被扭曲了的思维来行事,却不知道挑人筋络、剜人膝骨也会教人丧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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