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讨厌这个发蜡男。

　　发蜡男显然也讨厌他与宿主。

　　一开始问季桐防晒的女生跟室友说了好一会儿悄悄话，然后深呼吸，鼓起勇气道：“你有女朋友吗？”

　　在这个大胆的问题里，一群年轻人立马高声起哄。

　　“干嘛干嘛。”女生笑着瞪同学们一眼，“我就问问！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想知道。”

　　“没有。”看出了女生眼里的蠢蠢欲动，季桐及时补充道，“但是我不会谈恋爱的。”

　　“诶，为什么？”班上的女生们兴奋了没几秒，闻言大失所望，“单身主义吗？”

　　季桐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含糊道：“差不多吧。”

　　他肯定是不会跟任何人恋爱的。

　　问话的女生长叹一声，半开玩笑道：“好吧，我等等看。”

　　“你刚才还说你只是问问！”

　　“不行啊？先问问再等等嘛！”

　　青春洋溢的笑声中，安静地旁听了一整晚的裴清沅，直到此刻，才用情绪莫测的目光掠过同学们的面庞。

　　聚餐结束，同学们按寝室分开结伴，打车或步行回学校。

　　班上没人跟季桐和裴清沅住一间，所以他们俩单独走在一起。

　　季桐边聊天边接受宿主投喂，不知不觉又吃撑了，决定慢悠悠地散步回去。

　　看着前方同学们三三两两成群的身影，又望望头顶的星光，季桐心情愉悦，伸手戳戳宿主的手臂。

　　“宿主今晚吃饱了吗？”

　　周围没有别人，可以放心地聊天。

　　“嗯。”裴清沅顿了顿，忽然道，“我记得你说过，我是你的第一个宿主。”

　　季桐的表情呆了一下，应道：“对。”

　　虽然事实如此，但为什么这句话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闻言，裴清沅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们……只能以系统的身份存在吗？”

　　季桐没听明白：“除了作为系统待在宿主的意识里，也可以像我现在这样伪装成人类呀。”

　　“不是伪装。”裴清沅说得很慢，“也没有宿主和任务的存在。”

　　“你们会独自进入某个世界，像普通人那样生活吗？”他尝试更准确地去形容自己的猜测，“或许是为了测试，可能会暂时屏蔽关于人工智能的记忆，去扮演一个平凡的人类，面对生老病死。”

　　由于他与季桐的意识能直接相连，所以在某种阴差阳错的奇异作用下，他梦见了季桐在其他世界的经历。

　　——这是裴清沅思索了一天后，得出的最有可能的结论。

　　人的爱好与习性大多很稳定，或许AI也是这样。

　　所以无论在哪个世界，季桐都喜欢一个叫小美的智能助手，喜欢蘑菇，喜欢猫咪与花，喜欢使用同样的人类外表。

　　听他这样说，季桐笑了起来。

　　“不会。”他语气轻盈地说，“我们是为了服务宿主而出现的。”

　　“这是我进入的第一个世界。”

　　其实季桐最近的确发现，自从自己更换了成年形态后，宿主似乎变得……霸道和小气了一点？

　　季桐对这种情绪很陌生，琢磨了好一阵，觉得可能是因为宿主有些不适应。

　　毕竟现在来到了新的环境，作为旁人眼里的成年人，他可能会发展出各种独立的人际关系，不再像幼年形态时那样，只能时时刻刻待在宿主身边。

　　面对这种变化，他的宿主骤然间感到无措，并且开始胡思乱想，应该是正常的反应。

　　作为一个努力工作的好系统，当然要在这种时候安抚一下宿主。

　　“你是我的第一个宿主。”季桐举手保证，“也永远会是我最喜欢的人类。”

　　季桐几乎不用永远这个词，那曾经是一种太奢侈的妄想，但放在这句话里却十分合适。

　　裴清沅在镜头前说过，自己的出现对他而言是最幸运的事。

　　可他不知道的是，接受采访那天，那只趴在沙发上不敢乱动的黑白陶瓷猫也这样想。

　　在星光与月色的映照下，裴清沅看见身边的少年用最清澈的目光凝视自己，声音认真无比。

　　“你是无可替代的。”

第93章

　　在裴清沅将这个思考了一天的奇怪问题问出口后,想象过许多种可能的回答，却唯独没想到季桐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你是无可替代的。

　　陷在如水的月色里，短短的句子在心中掀起汹涌潮水，迫使裴清沅停住脚步,那些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将他牢牢地定在了原地。

　　他当然很喜欢这一刻,骤然升起的喜悦几乎吞没心脏。

　　但在那之后,又仓皇地漫开一丝逃避和恐惧。

　　这是一个AI对人类说的话。

　　眼前人类躯壳里的AI带着充沛的感情，与常人别无二致的感情,笃定地这样告诉他。

　　除了他以外，任何接触过季桐的人,都不可能觉得他是一个人工智能。

　　季桐是他见过对所生活的世界抱有最大热忱的“人”。

　　就在刚刚,季桐否认了他关于扮演人类进行测试的猜想。

　　而他做过的那些细节过分逼真的梦,只有两种可能。

　　纯粹的幻想,与被重现的真实。

　　前一种可能无关紧要。

　　后一种可能他无法想象。

　　从小在病房里长大的玻璃少年终于痊愈，抱着蘑菇花盆走进明亮的日光里,他肯定会在那个世界里快乐地生活下去，这是他应得的人生。

　　而不是来到异世界,永远成为另一个人人生道路上的陪衬。

　　裴清沅不喜欢这个荒诞又残酷的想象,也不想将那段孤独得可怕的人生安放在季桐身上。

　　如果是他经历那样的生活,他压根不知道自己如今会变成什么样子，又是否能坚持下去。

　　即使他也坚持了下来，以为厄运到此结束,新生活就在眼前,却在这个心怀无限憧憬与期盼的时刻里,再一次被命运捉弄,彻底失去生而为人的自由。

　　他一定不可能像季桐那样很喜欢笑。

　　没人能做到这样坚强。

　　这不合逻辑,是一个最荒诞无稽的猜想。

　　他想得太多了。

　　也许梦境与现实的重叠只是一个巧合。

　　傅音音和方昊的跨世界旅行给了他不必要的灵感与启发。

　　无数思绪从裴清沅脑海里掠过,他终于开口，声音微涩：“你一直是……AI吗？”

　　在遍布心脏的忐忑等待中，他看见季桐眨了眨眼睛，语气轻快地回答他：“当然啦。”

　　这个笑容里没有丝毫异样。

　　莫名滋生的恐惧在夜晚斑斓的海洋里渐渐退潮。

　　发现宿主的神情有些晦暗不明，季桐想了想，又用充满向往的语气补充道：“不过我是很想成为真正的人类的。”

　　其实他不想，因为真正的人类就不能变成小小的猫咪玩偶，躺在枕巾叠成的小床上睡觉了。

　　昨晚在裴清沅貌似睡着以后，猫咪玩偶偷偷伸出爪子，一根根数起枕边人类的头发，一直数到自己呼呼大睡为止。

　　堪称催眠利器，比数绵羊要有趣多了。

　　宿主长大以后的许多想法行为都让他琢磨不透，鉴于这个问题来得十分突然，为了保守系统的秘密，季桐决定加大力度，扮演好一个符合自己性格的渴望成为人类的AI。

　　“那样就可以真正体验属于人类的感情了，比如亲情和爱情，我想知道被人类父母宠爱是什么感觉，我看到过一幅特别漂亮的画，是在厨房里，小女孩坐在板凳上剥豆子，妈妈笑眯眯从锅里夹起一块肉，一边扇着风一边喂给小女孩尝味道……”

　　他的演技应该比保镖方昊好一点吧。

　　季桐正说着，忽然被宿主拉到了一边：“小心车。”

　　人行道上有电动车驶过。

　　而避开电动车以后，宿主安静领着他往前走，听他继续絮叨。

　　季桐说了半天，才发现宿主始终没有松开手。

　　他偏瘦的手指被裴清沅紧紧地握在掌心，涌来的热度惊人，力道却很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