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妖
只是一般少年,这个年纪应该还是跳脱好动的时候,这少年却性格沉稳,不苟言笑……
巫妖心中不由有些好奇这少年到底是怎么长成这样一副样子了,但他本也是不爱多言之人,之前忽然见到这满山梅花点点簇拥在雪野乌枝,颇觉少见,才出言相询,因此也没有继续追根究底,只是也安静了下来。
萧偃一个人拿了那枝梅花,慢慢走到了山顶,又往下走了一段路,指了指小山下的院落:“到了。”
巫妖依言往下看去,看到山下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里头的行走的成人黑色短袍,腰间束着红色腰带,忙忙碌碌在院子里行走,并不会注意山上的梅花里有人,想来这里人迹罕至,甚至带了些荒凉。引人注目的是院子中央列队站着一队一队的半大孩童,都垂手站着,脚上一个连一个锁着连锁,十分诡异。
但吸引巫妖的并不只是院子里的人。
“好重的怨气。”他看到了浓黑的怨气从那小院里翻滚着直冲天际,凝结成一团一团的烟雾,这是十分纯粹的怨恨,夹杂着恐惧、痛苦、哭泣、自厌以及那种渴望去死自毁自厌的怨。
这院子里……是什么人?怎么会有这么重的怨气?
萧偃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简短回答了一句:“这是蚕室。”
神语只是简单直译,巫妖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简单重复了句:“养蚕的?”
萧偃没有进一步解释,但巫妖也已被那浓稠的怨气给完全吸引了注意力,这对于能量几乎枯竭的他来说,实在算是个好消息。
巫妖指挥少年:“再走近一些,靠近墙,我教你,在雪地上画一个魔法阵。”
萧偃缓缓沿着梅林往下走到了山墙外,寻了片洁白干净的新雪,缓缓蹲下去:“怎么画?”
巫妖道:“在雪地上就可以了。”
巫妖没说话,萧偃却他忽然感觉到了手指一凉,仿佛被什么玉一般冰冷光滑坚硬的东西握住了手,他整个人似被拢在了一个寒凉的怀抱中,手指犹如蜻蜓点水,翻飞轻点,被握着在雪地里画了个仿佛星状的图阵。
然后他指尖微微一痛,一点殷红血珠冒了出来,在图阵中央点了一点,整个符印犹如水面微澜,浮光闪烁,微微蓝光浮在了空气中,然后复又如同退潮一般波纹一波波扩散着消失。
胸口的金匣越发寒凉起来,指尖的伤口却飞快地愈合平复如初。
巫妖继续指示:“把我的魂匣放在最中央,然后,等一等。”
萧偃取下项链,放入了那符阵中,那金匣静静落在雪中,发出黯淡的金光。
他手按在冰冷的墙上,静静等着。
这里太近了,墙里传来细细地哭声,哀求声,声音稚嫩。
然后听到不耐烦的呼喝声,叱骂声,又有人拖着长长点名:“下一队,祁垣,霍三伢,刘狗旦,进房,刀子匠准备……”
萧偃忽然离开了那墙边,慢慢走到了梅林下,转过头来,专心看着那符阵。
大概一刻钟后,符阵忽然光芒大盛,无数线条和符文在符阵中散落飘荡,萧偃站在雪地里,只感觉到凛冽的风仿佛从四面灌注过来,细碎的雪花随风飘扬,那符阵的中心蓬然炸出了一团半透明的浅蓝色的光,一个半透明的人形在中央显露,人影极淡,若隐若现,只能看到烟雾,似有若无,萧偃专注看着,却仍然看不清那团人形的面目,只看到仿佛也是淡金色的长发,以及一双金色的眼睛。
那是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莹润剔透的金色眼眸里,仿佛万千的金丝融在瞳孔中,散发着粼粼微光,他漫不经心看向他,冷漠却又偏偏能感觉到蓬勃而强大,仿佛蔑视万物的居高临下的眼神。
萧偃整个人已几乎忘却了自己的所在,只是痴迷一般看着那双眼睛——那就是太阳之子的眼睛吗?为何会这样,明明灿烂如日曜,但被他注视着,却仍然感觉到了毫无人类感情的冰冷,仿佛没有任何人能投射在他的眼眸中。
这样矛盾又神秘的……神祇一般的人……他真的不是神灵吗?
巫妖站在符阵中扬起手,无数的黑气疯狂往符阵中涌入,然后被那团冰雪毫不留情地吞噬吸入。
随着怨气的不断涌入吸收,他那缥缈的身影也开始越来越清晰,萧偃开始能否分辨出那飘扬在风中的万千金色光线,原来是巫妖的头发。
金发……金眸吗?
巫妖站在符阵中微微仰着头,任由那些黑气涌入魂体许久,才转过身来,人影稍微凝实了些,金色的眼眸盯着萧偃:“怨气很浓厚,可惜转化率太低了,可能要多来几次才行。”
萧偃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知道了,我可以安排,您现在还要再留一会儿吗?”
巫妖摇了摇头道:“我的魂体太虚弱,也吸收不了多少,还得转化成为能量。”
萧偃道:“那,现在回去吗?”
巫妖盯着他一会儿,这却有着非常的压迫感,萧偃微微移开眼睛,巫妖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呢?如此纯粹的怨气,这是孩童的怨气。”
萧偃低声道:“嗯,这里是有罪之人的孩子关押和净身的地方,净身后会关锁在蚕室一个月,直到创口养好,才会送去司礼监学规矩,这些孩子……都还很小,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因为父辈犯了罪……所以他们大概很害怕,也很怨恨吧。”
巫妖再次听到了一个新词:“净身?”
萧偃面无表情地解释:“宫里伺候的侍者,都是阉割过的,不少都是罪人的后代,受了宫刑。”
巫妖终于得到了准确的解释,想到了今天看到的那些紫衣侍者,面白无须,声音偏细:“我明白了。”
萧偃手里无意识地慢慢将手里的梅枝上的花瓣揉在手掌中:“明后天,我会再安排,带你过来……”
巫妖却打断他的话,问他:“这里面,有你认识的人吗?”
萧偃揉着花瓣的手指顿住了,抬眼去看九曜,面上表情却也还很安静,巫妖只是静静看着他,原本这里的怨气是很浓厚的,但是刚才那一刻,这少年心中的情绪仿佛沉浸在黑色的海藻中一般,粘稠,混乱,纷扰。
然而他脸上却一直如此的平静。
萧偃慢慢道:“嗯,有我的一个伴读,他是大臣的孩子,我刚进宫的时候,选了几个大臣的孩子进来陪我读书学习的,前些日子那位大臣被问了罪,已自尽,他因为未满十四,被判没入廷掖,净身为奴。”
“他叫祁垣……我刚才听到里头点了他的名字,轮到他……净身了……”
巫妖声音也很平静:“你和他,关系很好?”
“并不。”萧偃忽然露出了个笑容,只是在巫妖看来,他到底还是太年少,那笑像哭一样:“其实,我一直挺讨厌他的,他说话很刻薄,为人跋扈,又恃才傲物,一点儿不讨人喜欢。”
“我刚进宫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刚认识那些伴读们,觉得有人陪着一起读书玩乐挺好的,还挺亲近他的,在御花园里,从人都不在的时候,他就和说,皇上,您知道偃字是什么意思吗?”
“我从前在藩地,还小,宫里没有赐名,是进宫过继后,太后和大臣们商议着给我起的名字,我说,文修武偃,海内安宁,母后和大臣们希望朕能重文治,休养生息,治个太平盛世出来。”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了很久以后才嘲弄着和我说,皇上,偃同匽,就是皇帝退休呀,你这皇帝,从一开始,就是等着退位的,躺平等退位吧,傀儡小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
冰雪林中著此身,
不同桃李混芳尘。
忽然一夜清香发,
散作乾坤万里春。
——王冕《白梅》
第5章 香如故
“我真的一直讨厌他。”
“他偏偏学什么都很快,老师们都喜欢他,他说话总是特别戳心,阴阳怪气的,在我跟前尤其讨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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