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广告商
孙茺儿点头称是,带着三位仆女退出门去。
三位仆女之中,唯独裳秀看了两人好几眼,磨蹭到了队伍最后,等到再拖不得了,方才慢吞吞地跟出房门。
寝房中安静得厉害,只留下榻边药炉发出轻微而闷沉的炖煮声。
罗月止率先打破安静:“那个叫做裳秀的姑娘,心眼活络太甚,不便留在身边,等你病好了,便同茺儿商量商量,给她多置备些嫁妆,寻个好人家嫁出去吧。”
半靠在床边的李人俞沉默良久:“表兄已经知道了?”
“不然我还能坐在这儿同你说话?”罗月止失笑,“怕是早就该让察子逮入开封府西狱去了吧。”
李人俞又沉默下来,脸色苍白得骇人。
罗月止忍了忍,到底没忍住:“你可知道这事若是叫你做成了,会有多大的后果?”
“郑家两位朝廷命官的前途可能自此尽毁了,家中上下百余人都要跟着受牵连。郑御史在京为官多年,能量何止是你能阻挡的,一旦知道是你做下的事,怕是当真要同你拼命。”
“还有我……”罗月止定定盯着他,“我是你血脉相连的表兄啊,李人俞。你在想什么呢?”
李人俞嘴唇抖了抖,胸脯剧烈地起伏,竟抬起眼睛直视回去:“我在想什么?可你们不都是这样的么?攀附权贵,党同伐异,自己去争自己的前途……”
“为何偏偏我不可以?”
“那些庸才夺我仕途,占我差遣,仗着有权有势便为所欲为,到头来还要道貌岸然地啐上我两口,说我自命不凡、愚迷不悟,表兄怎的不去问问他们在想些什么?”
“而你……你与那延国公……”
李人俞抖着嘴唇笑了一下。
“你求着他,哄着他,被人说成是断袖之癖都在所不惜,又是为的什么,难道真是与他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吗?你生意做成如今的样子,靠着国子监的关系卖官鬻爵,在行会之中只手遮天,不也是在争?”
“是啊……是啊……”李人俞眼睛通红。
“如此决心,如此倚仗,运筹帷幄,满盘全胜,表兄好手段,自然瞧不上我这苦苦挣扎的人,但事到如今,又何必顶着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来同我说这些!”
话音未落,罗月止一巴掌甩到了他脸颊上。
“我平日极少动手的……但今天这是不得不打了!”罗月止瞪着他,难得严厉起来,“你说得都是些什么混账话!”
“我与公爷的关系如何,早就懒得同人争辩了,你爱说什么便去说。但商场内外与人相处,我绝没使过什么下作的手段,所作所为,百年之后也没有一件叫自己亏心的!”
“没人不让你争。但踩着旁人的身家性命上位,同你嗤之以鼻的那些虫豸又有何分别?人说书读得越多便越谦卑,有几个人像你似的越读越活得没个人气儿?”
“脑子没多好使,还学人家阴谋诡计,栽赃陷害!连我都骗不过,还想着凭这个登你的青云路?人家说你自视甚高,有一个字说错么?井蛙醯鸡,不知天高地厚,让旁人当卒子使了,还以为人家是重用你呢!”
“还说什么前途,什么怀才不遇……我且问问,你在长垣这么些时日,可造出什么了不得的大成绩来了?如今你办砸了‘差事’,你那有知遇之恩的座师,可还搭理你吗?”
李人俞被狠狠戳中了痛楚,几乎无法张口了。
罗月止气得厉害,用手指着他鼻子:“若不是看你这病秧子弱不经风,该是把茶盅子往你头上敲上一敲,今日好好给你开个光!”
李人俞深深吸了口气,手指惊悸似的抽动了一下,然后突兀地静了下来。
“表兄说得对。说得都对。”
“但究竟是栋梁还是庸才,究竟是鸿鹄还是燕雀,也该做了事才能见分晓,也得等到个授官才行啊。为何偏偏是我久久等不到铨选,又有谁来给我个公平?”
“我这差遣,是伏低做小、屈脊躬身从他们手中求来的。”
“在长垣这几年,我夙兴夜寐,殚精竭力,亦是时时不曾懈怠,没有一天贪图玩乐,与那日日放歌纵酒的苏子美相比,如何就做不好官?苏子美从长垣知县入京做了集贤殿校理,摇身一变成了文官清贵,他在长垣又有几分政绩?还是只靠着几首与民无用的诗文、一个高居两府的岳丈?这当真就是新政所言之公正么?”
“他们瞧不上夏知府,屡屡打压,便是我一个小小的县丞,也成了排挤嘲讽的靶子。如今朝堂之上范党当道,我若不争,便几无晋升的可能。”
“可庙堂之上的相公们变不变法,党不党争,为何非要牵扯到我?我是金榜题名的新科进士,我求个授官、安安生生做我的差事又有什么错?不认命便是错吗!”
李人俞冷冷盯着罗月止,几乎是吼出声音来:“他们都在草菅人命,为何你偏偏只来怪我!”
当日,孙茺儿眼睁睁见着这对兄弟闹了个不欢而散。
罗月止自然也没有留下来吃他的清粥小菜。
翌日一早,李人俞留了封书信,未曾找人与罗府支会,竟拖着病躯,带着妻子直接坐上了回长垣县的马车。
孙茺儿看他病骨支离的憔悴模样,沉默着搀住他手臂,将自己半个身体垫在他身后,似乎是想叫他能少一些颠簸。
李人俞感受到身边的体温,突然抓住了妻子的手臂。
孙茺儿吓了一跳,靠近些瞧他脸色:“夫君又难受了?”
“倘若我……这辈子都只能在长垣做个小小的县丞……”李人俞声音沙哑,“你会瞧不上我么?”
孙茺儿安静了片刻,抿嘴笑了一下:“这是在说糊涂话么?”
“与我定下媒妁之言的,本就是李家的七哥儿,从来也不是什么大进士、大相公……”她伸手理了理李人俞身上的薄斗篷,“我做什么瞧不上你呢?”
孙茺儿话音落下没一会儿,便感受到手背上的暖意。
她愣了愣,发觉李人俞竟然落泪了。
“我做了错事。”他脊背微微佝偻着,好像要靠近她怀里似的,“好多事都错了。我竟然……还想着要去害人了。”
“从前读书的时候,便只想着有朝一日金榜题名,便能按部就班地做个官——做个清清廉廉的好官,历任地方,听得几句百姓感谢的话,叫当地县志薄薄地记上几笔,骑着高头大马,风风光光的回乡……想不了太远,到这儿便足够,便足够在数九寒天里顶着高热、顶着力气读书。”
“可如今真正做了官,却发觉我实在不喜欢这官场。看不透、读不懂、走不脱,稍微走了几步路,便落得满身的荒唐。”
李人俞几乎是在呜咽着叹息:“这么多年,究竟是在忙碌什么呢……”
“做官若这么累,便不做了。”
孙茺儿突然开口,声音清脆的,像鸟雀似的。
“这么多年的书读进肚子里,便是你自己的,做不成官,便有谁能抢走了不成?满腹经纶的好郎君,到哪儿都有人敬着爱着,做什么非要在衙门里受那鸟气?”
她是个爱动爱闹的性格,小时候不乐意好好读书,便落得个说话如草莽的毛病。往常李人俞是不大爱她这股劲头的。
但他今日听了,却不知怎得突然大笑出声来。
这样笑着,直到眼泪流了满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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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表弟有自己的坚持……或者说偏执更合适一些?比起一个故意为恶的坏人,他其实更像是一个时代造就的、骄矜的、穷途末路的悲剧,是新政党争之下,阴暗角落里倒霉的“普通人”。
道不同,不是一个巴掌就能打到一条路上来的。所以写不出什么感化的场景来,哈哈哈。
第202章 夜市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