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君欢
“娘子今日打扮地格外好看。”她们由衷赞叹道。
傅念君又对她们笑了笑,瞧了瞧自己的衣物,只说:“得了空还是得再做几身。”
仪兰小声和芳竹说:“娘子这样笑真好看,若再对我笑几下,怕是我便受不住了。”
芳竹轻声骂她:“没出息。”
可心里却也同意了。
傅念君对镜子照了照,镜中鹅蛋脸的美人正微微睇着她笑。
原主偏爱艳丽的颜色,衣料虽好,一旦搭配不当,穿来难免叫衣裳压住了人。
这样就很恰到好处。
她赶去书房见傅琨。
那位就是鼎鼎大名的傅相公啊,她竟一时有些忐忑。
小厮只说,相公入内净面了,请她稍坐坐。
她便安心地坐下,看见傅琨书案上正摆了一本书,正是《汉书》,再看看左侧桐木立柜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的古书典籍,傅念君一时神往,便不由走近详看。
国朝以文人治天下,朝中权臣们都是文采风流的俊彦,如傅琨之流,自然藏书皆非凡品。
“念君,你来了。”
傅念君回头,看到了一个瘦削清俊的中年文士,带着一顶青色软角幞头,穿着一身圆领宽袖的皂色常服,腰垂鱼袋。下颔蓄长须,眼睛却是极秀丽的长目,正看着傅念君露出微微的笑意。
既儒雅又冷清的感觉。
原来这就是那个傅琨啊……
他的声音也极悦耳,有一种慢条斯理的优雅,“怎么了,这么看着爹爹?不认识了吗?”
傅念君垂下眼睛,向他行了个礼。
傅琨有些愕然,他只说:“爹爹从宫里带了一笼青壳蟹给你,看见了吗?你素来爱吃这个,那是官家赏赐的。”
傅念君心里突然有些难言的柔软,同样是做丞相,她的父亲,从来就没有记得过女儿爱吃什么。
她道:“我急着来见爹爹,还未见到螃蟹。”
傅琨笑了,踱步到书案后,却看见她的脸上的红肿,“你的脸怎么了?谁打了你?”
傅念君听他的语音骤然急促,心里又是一紧。
她缓声说:“没有的事,爹爹多虑了。”
傅琨叹了口气,也不再追问,恐怕是因为这些年中这样的事发生的也多了,知道她若是真受了委屈,必然会找他哭诉,不会是现在这模样。
“念君,你来帮爹爹研磨吧。”
她应了。
婺源墨在歙砚中缓缓打着圈儿,逐渐流出墨香芬芳来,傅念君一截雪白纤细的皓腕没有戴任何首饰,不急不缓,划出优美的弧度,这次都不用傅琨亲自执掌砚滴,她就磨出了十分合他意的墨来。
她一直爱戴金器的。傅琨想着。
可今日这样素净,却别有韵致。
傅琨道:“你近来长近了,从前爹爹要这么磨你的xing子,你早喊着手酸撂下了。”
傅念君笑了笑,其实她磨过的墨,写完的墨,早已不知有多少了。
傅琨挑了一支净羊毫的笔,饱蘸了浓墨,不急着写,反而问傅念君:“你猜爹爹要写什么?”
傅念君看着那笔道:“爹爹想写行书吧,所以用净羊毫。”
傅琨顿了顿,“这次叫你给蒙对了。”
傅念君没有反驳,只安静地观摩他落笔。
能有这样的机会见识傅琨的笔墨,她在梦中也没想过,若不是后期他的名声一落千丈,就是他的一幅字,在三十年后,也是世面上有价无市的珍品了。
她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等到傅琨写完,他拿开镇纸chuī了chuī,“念君,来看看爹爹写得如何?”
只是愣了一下,他又兀自笑道:“罢了,你这孩子又要胡说一通。”
话中不显责备,尽是满满的宠溺,傅念君没有想过,这样一个文采风流的人,他竟时时与糙包般的女儿对牛弹琴,可见确实宠爱傅饶华。
第7章 父亲
傅念君细细端详了纸上的字。
虽说都是行书,可是每个人的风格都是大不相同的。
她柔柔的声音响起:“爹爹是不是近日有烦心之事?”
她微微蹙眉:“行书讲究血脉相连,筋骨老健,风神洒落,爹爹素擅飞白,得颜公之酣畅纯厚,只是稍有几字,横斜曲直,钩环盘纡,无峰却有势,便入糙章之法,爹爹大约是心有所想,下笔便随着心意动了。”
她竟能看出自己有几个字不知不觉用了糙章笔法!
傅琨惊异地望着她。
“是女儿说错了?”傅念君也回望着他,心里怪自己多嘴,班门弄斧了。
“不,好孩子,爹爹只是太震惊了……”
她震惊于爱女怎么一夜之间从浑浊的鱼目就成了通透的明珠。
她从前可是半点都看不懂的,且极没耐心,对写字念书很是厌恶。
“爹爹,”傅念君叹道:“我从前荒唐,让您担心了这么久,我也是该长大了。”
这就是她要来说的话,不得不向傅琨说的话。
傅琨搁下笔,qíng绪有些激动,“好,好……只是你何时又学会赏字了?”
傅念君反而笑道:“姜公《续书谱》中皆有言。”
她指指他的书架上,正有这本书呢。
她竟真的开始看书了!她小时候连背《千字文》都坐不住……
傅琨只感到大慰平生,他的女儿,终于要开窍了吗?
他觉得双手微微有些颤抖。
阿君,你看到了吧?
你的女儿,果真是像你的啊。
他想到亡妻,再看看如今的傅念君,不仅仅是秀丽的相貌,浑身的气派,更是如出一辙。
腹有诗书气自华。
他第一次觉得这句话,也能用来形容这个不驯的长女。
“爹爹。”傅念君见招数管用,又乘胜追击凑上去捏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带了两分撒娇道:“朝中的事是没有能忙完的一天的,你既然回到了家中,便不要再去想琐事烦心了。”
傅琨大为受用,问她道:“你又是如何看出来我在朝中不顺心的?”
他侧头看着与亡妻八分相似的女儿,她正捂着嘴娇憨地笑,说不尽的烂漫天真。
傅念君半侧着头含笑望着傅琨,话音如珍珠落玉盘,清脆又明快:
“爹爹这阙词,是苏子美的《水调歌头》,是他贬谪江南之时所作。‘方念陶朱张翰’,苏子美将自己比作范蠡遨游太湖,比作张翰因思念故乡莼羹鲈鱼而归隐,固然是有两分文人风骨在里头的。可爹爹不同,您贵为宰辅,高居庙堂,要为天下百姓谋福祉的,自然做不得那闲云野鹤。我瞧爹爹不是与他有共鸣,只怕是想到了苏子美的归隐,有所感怀罢了。”
傅琨摸了摸下颔的胡须,继续看着她。
傅念君又指了指书案那头的《汉书》,“苏子美素爱汉书,曾有‘汉书下酒’的典故流传,读《汉书张良传》而抚掌长叹,击节高歌,说读《汉书》就是一斗酒也能喝,他曾经也是个慨然的有志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