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情错
木怀彦手指一颤,指间的茶杯一歪,茶水倾覆,在桌面上蜿蜒出一道浅浅的水渍痕迹。他却是顾不上这些:“她……大嫂当初不是已经……”那个字他未说出口,是不忍,也是不愿。
“这么多年,我从未相信她会真正舍我而去……”穆寒萧眸中闪着异样狂热的光芒,“如今、她果真归来,我、我……”
狄望舒忽地轻叹一声:“寒萧,她活着便好。”
“……是啊,是啊,活着便好、便好。”穆寒萧喃喃道,却哪里还有半分冰寒沉寂之色?
木怀彦定下心神:“不知大嫂现下何处?”
他这话一出,房中陡然静了下来。
木怀彦此刻也察觉不对,清和眼眸看向两人:“怎么?”
穆寒萧闭目不语,狄望舒越发不敢抬头,半晌,才低声道:“听门下师弟说,今夜寒萧一上山,逢人便问,山上可有一位‘鹅蛋脸型柳眉星眸的秀丽女子’。”
木怀彦眉峰一跳,便听狄望舒又道:“……那女子曾与一个灰衣童子在山间嬉闹。”
这似乎不着边际的一句话却彷佛晴天雷响,霎时炸裂在木怀彦脑中,他猛地站起身,眼前便是一阵晕眩:“这、这怎有可能!”场中无人回答,只他惊诧的声音将房中物事震得嗡嗡作响。方才震惊之下,他的声音不由带上了内力。
再见穆寒萧面色,他心下便已是信了七分,一时眼中茫茫竟是看不到身前情形,只虚虚看着前方,口中喃喃道:“是了,那日师兄你突然离去,便是因为在楼上见到她了吧……师兄既然再来,便是求证过了,那便是不会错的、不会错的……”
他自来心性沉定,何曾有过这般言语无序之时?狄望舒一时也失了言语,身旁的两位好友都是相交多年,一者多年情苦,一者……情之初动,是否便是缘浅情灭?将心比心,他无法偏帮任何一方。先前被穆寒萧陡然相问,他措不及防下叫出了那个名字。虽是无心,却也觉得无颜面对木怀彦,又怎能……
时间在无声的沉默中一点一滴流逝,就如同那从桌上缓缓滴落的茶水,滴滴相续,却终有滴尽干涸之时。
“……叶姑娘在山下长凭府中,师兄可去一探。”木然地说出这话,木怀彦缓缓坐下,清和的面容上神情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只是那双眼眸,似沉暗的潭水深掩,再看不出半点波动。
穆寒萧凌厉的眉头隐隐凝住,眼眸中霜寒不再,悲喜难言,终是轻叹一声长身而起:“小彦,因与果,便由我来承担吧……只是不知,我的幸可会成为你的不幸……”
“师兄说哪里话?”木怀彦嘴角毫无笑意地一扬,“师兄的幸福,便是……”那底下的话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他放在桌下的手掌不由握紧。
“你……”穆寒萧抬眸,却是无言可劝,身形一顿,长袖挥扬,旋身大踏步走出门外。
屋内只剩两人僵坐桌旁,不言不语。良久——
“你、真能放下?”
木怀彦眼帘一颤,却似没听到狄望舒的话般,只低语道:“长凭府便在山下不远处,以师兄的脚程,约莫两刻钟便可到了。过不多久,他便能见到她了……”
狄望舒撇开头,涩声道:“有一事,我还未告知于你。”
“……何事?”
“三皇子去化城寺那日,正是残秋和叶姑娘二人出城游玩之时。只是……她们不曾再回中鸿城。”
木怀彦平静的神色终于有了波动,只见他眼眸一抬,惯常温和的双眉陡现凌厉之色,薄唇蓦地抿紧。却听“喀嚓”一声,桌子一端猛地沉了下去,杯壶顿时顺势滑落在地,摔了个哐当作响。一阵杂乱声过后,清和嗓音泠泠响起,冷意如秋寒霜刀:“一时手滑,狄兄莫怪。”不待狄望舒答话,他一笑又道:“不过狄兄向来是舍得之人,心爱之人尚可放手,几个杯碗又算得了什么!”
狄望舒面色一白,陡然抬眼看来。
两人视线相交,青衣俊雅,白衣如月。空气中仿佛有肉眼可见的裂缝在扩大,往昔交情一念之间便会断灭。
“我……”狄望舒嘴巴开阖数次,半晌才颓然道,“我也是今日才从离镜那得到消息。你、信与不信皆可……”
“抱歉……”木怀彦垂眸,身周不同寻常的凌厉气息淡了几分,神色也恢复冷静,“那师兄——”
“……你来之前,他已问过我。”
“原来……如此。”木怀彦缓缓起身,“在下在贵派叨扰多日,也是时候下山去了。这便告辞,劳烦狄兄代我向众人告罪。”
狄望舒不由跟着站起身:“你这是要去……”
“去找叶姑娘。”木怀彦微微一笑,“叶姑娘下落不明,多一人找便能快一分。”
他面上笑意清浅如常,眼眸也不似先前的沉寂,看着倒真是有些欢欣的模样——只是这般反倒更叫人忧心。狄望舒是过来人,自然明白,这般表现不过是自欺欺人贪得一时是一时。只是,他又怎忍心连他这一丝祈望也给击碎?不过——
“你此刻下山也赶不上寒萧了,不如过了这夜再走。难得相聚一场,连声告别也不说,可是会被好友们怨恨上的。”见他只是微笑,狄望舒淡淡加了一句,“离镜消息灵通非常,也许还能再问出点什么也说不定。”
“……如此,便听狄兄安排。”
* * *
秋风劲疾,压低山道两旁的野草猎猎倒伏,凉意袭人。好在今日的日头早早爬上半空,虽有鱼鳞云层重重叠覆,但金红色的阳光仍是千丝万缕地自云缝中射出,暖洋洋地挥洒于天地间。望风而立,倒是别有一番劲爽的快意。
甘禹官道一连数日都是繁忙异常,人来人往,阵阵草药香气飘散在大道上,让早起困顿的人们都不由精神一振。这甘禹官道乃是甘遂城同往各地的主脉,不同州城的商贩进出甘遂城都必须经过此路。因是此时节药材进出频繁,大道上便零碎地掉落了些药草,再加上风中的药香,无怪乎这条路会被称为“千草香道”。
老谭头眯着双眼看向甘遂城方向,擦着桌子的手却是一点没停。他本是甘遂城中的药农,前些日子种植的草药都已收获完毕,他将草药卖给城中的商贾后闲着无事,又见这道上人流不绝,便索性在路旁摆了个茶摊子。来往进出城的人少不得都要在此处歇息一二,他这小生意倒做得有模有样,这半月的收入都能比得上半年所种草药之值。
此时已临近巳时,日头渐高,暖阳当空,空中的云层也散开大半。不远处的从甘遂城方向走来两人双骑,老谭头满布皱纹的面颊笑容绽出,手下利落地把桌椅都抹了两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