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传奇,但含羞草
但如果把进入幻境视作一次回溯过往,那就已经是万年前的事了。
“瑶池变了,池上的浮桥却没变,烂柯台也还在。”玉蘅落弹了弹尾巴尖,“过去看看?”
秦离繁和秦方刚要回答,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揪住他的后颈皮将他提溜过去,放在曲起的手臂上,熟练地撸了撸背毛。
玉蘅落一呆,下一刻,头顶响起玉飞琼的声音。
“嗯,走吧。”
说完,不等秦家父子回过神来,他便潇潇洒洒地迈开脚步踏上了桥梁。
身后,秦离繁指了指玉飞琼的背影,然后仰头看向父亲。
他的老父亲一摊手:“你身边的人总有一日都会变得成双成对,习惯就好。”
秦离繁鼓了鼓脸:“那我以后……”
“你除外。”
“哦。”
……
冷天道苏醒之际,正孤零零地躺在一叶竹筏上,头顶是辽阔的夜空,月色皎洁,映照得天地通明。
他有些头疼,太阳穴隐隐跳动,大概是有太多记忆同时恢复的缘故。这点小小的不适他自然不在意,从“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恍惚中回神后,便撑起身,四下寻找其他人的身影。
准确地说是找云不意。
冷天道并未寻找太久,很快就在东面发现了一座陌生的浮岛——瑶池上从未有过这样的岛屿,它并非由淤积的泥沙堆成,基底是纵横交错的青枝绿叶,而在浮岛上方,旁斜出一株枝蔓横斜的绿树,云不意就站在树下,衣袂迎风舒卷,衬得他的身形单薄渺小。
看见心心念念的人,冷天道心定了,也不着急过去,抓起挂在竹筏边沿的长蒿往水里一撑,慢悠悠向浮岛划去。
竹篙划开湖面,涟漪里水声阵阵,搅碎清冷月光。
两道模糊的倒影在水底渐渐靠近。
“你来了。”
直到脚步声轻轻落在青翠的树枝上,云不意才如梦初醒地转过身去,与冷天道四目相对。
他满身水汽,袖摆处有洇湿的痕迹,仿佛风尘仆仆而来。
彼此间短短两三步的距离,却隔着整整万年光阴,云不意的眼神落上去也不由得凝滞一瞬,冷天道却毫不犹豫地跨了过去。
他曾经因为踯躅不前而险些彻底错过,如今终得命运垂怜,与云不意重逢,自然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恢复记忆的感觉如何?”冷天道心内一瞬间闪过无数种开场白,最后只选了最寻常的一句,如话家常,才更显得亲近,显得没有分别多年的隔阂。
“感觉……好像以旁观者的身份,看了一位神明伟大的一生。”云不意席地而坐,顺手拍拍身边的空地,示意他也坐下。
冷天道从善如流地坐过去,肩膀微倾,与他倚在一起,听见他继续说:“我可能……陨落得太彻底,记忆、修为、甚至真身都都得干干净净,哪怕这些东西全部恢复,我到底也不再是万年前那个我。”
那时的云不意生活充实,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很多东西要思考,又因神灵身份也被强行拔高视野,以至于遗忘了许多和自身来历有关的细节。
譬如建木的神躯最初没有只是个空壳,后来一道异世的灵魂误入其中,才渐渐孕育出之后的建木元神。
但元神成型后,最初的那个灵魂反而陷入了沉睡,直到建木陨落,方在新世界中苏醒——那时的他只留下了些许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记忆,帮助懵懂的神明创造了最初的世界。
建木偏爱人族,是因为孕育元神的灵魂便是人族,而且虽然一生坎坷,到死却仍被许多人挂念在意,所以潜意识里深爱自己的族群,并影响了建木的观感。
这份潜意识其实也影响了被建木创造出的人族,因此他们的先祖愿意为后代披荆浴血开辟前路,后辈也愿意在建木危难之际生死相随。
四界落成后,人族依旧繁荣,素来偏爱他们的建木却只留下一叶,帮助蒙昧的妖族走出困境。
至于魔族一方,祂同样提前做了安排。唯独仙界,祂无力为那些甘愿献命的仙人们做到更多,只能将瑶池水脉强移于此,算是对他们后裔的馈赠。
建木算到了一切,甚至强行保下冷天道这个仙道化身——周全所有之余,也保留了一点点私心。
祂唯一没有料想到的,是冷天道对自己的执念,以至于仙道崩灭多年,人间再无仙踪。
关于这一点,其实云不意刚恢复记忆时是有些恼火的。
冷天道的做法不仅让他自我毁灭,还波及到天道以及人间的方方面面,影响深远,也有不少遗毒。
严格来说,林葳就是遗祸的一部分,最微不足道的那一部分。
可每一个世人都能责怪他,只有云不意不能。
“你在怪我。”云不意思索之际,冷天道冷不丁开口,直接戳破他的心思,“怪我一意随你而去,致使仙道寂灭,天道沉寂,人族修行之路断绝。”
他都把自己的错误说得这样全面了,我们为什么不干脆顺从他呢?
云不意点头:“对。”
冷天道想了想,语气中忽然带上一点循循善诱的味道:“我在神话时代也曾于人族有功。”
“那又如何?”云不意条件反射地回答道,“在我这里,功过不能相抵。只是人族可以责备你,我却不行。”
见他眉心微皱,似乎有点郁闷,冷天道垂眸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就监督我,把这些年来欠人族的债一一偿还吧。”
这一句话犹如图穷匕见,云不意惊觉自己居然毫无防备地落入了他编织的语言陷阱,一点改口的余地都没有。
改口,那就是代替人族原谅他,云不意干不出这种事。但不改口,又觉得心里不得劲。
于是他思绪一转,扯着冷天道的衣领将他拽到面前。
距离被拉近到呼吸可闻的程度,冷天道的心跳乱了一拍,云不意则一反从前脸皮薄好调笑的常态,淡定自若地将他从眉峰扫视到唇角,看得他悄悄僵了手脚,指节蜷起,揪住身下的衣摆。
用眼神把人“调戏”了一番,云不意满意一笑:“我接受你的提议,并且,我还有一个条件。”
冷天道喉结滑动:“什么……条件?”
揪着他衣领的手指松开,云不意施施然道:“在你还完这笔债务之前,我不会接受你的感情。”
说罢,不等他反应过来,云不意利落起身走向竹筏,轻巧跳了上去。
而冷天道原地怔愣片刻后,理智倏然在竹筏划过湖面的水声中回归,整个人几乎是从地上跳起,一闪身冲到云不意身前,动作大得让竹筏剧烈晃了晃。
“做什么?脚下稳当点。”
冷天道无视了云不意的轻斥,一把抓住他的手,双眸亮如繁星,仿佛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道:“如果我把债还完,你就愿意接受我了?”
“这个嘛……到时候再说。”
云不意脸上笑眯眯的,故意模糊了答案,却并没有甩开冷天道的手。
正如万年以前,在最危险的时刻,元神回归的建木下意识选择了保住他的性命那样。
瑶池上的残局,冷天道是那个一败涂地的棋手。他始终如此当局者迷。
月色如洗,烟波寂静。
一叶竹筏载着两个终得圆满的痴人,随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