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如常
其他三人的表情从全神贯注改为了相互猜忌,他们肯定都在思考究竟是谁给了我刺激——可能是刚迈入校园时就撞见的不良少年群众,也可能是教导主任在日光下闪闪发光的脑袋,甚至有可能是我在教务处那漫长的等待。
我趁热打铁:“家丑不可外扬,我爸也就没说。”
校长连说话都柔声细语了,他说:“那你先回去吧。”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柳江,他正好也在转头看我,我俩的视线短暂汇了一下,又彼此看向自己的方向。
我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这下就看不到他哭了。
晚些时候我还是看到了,只不过是以另一种形式。
那天天气挺好的,比记忆里还好,我在毕业近十年以后,又重读了一遍高中第一天。其实感觉还挺上头的,下课铃响,我还盯在手里的课本上。
不是因为有多爱学习,而是因为我发现这虚拟世界里的东西确实很真实。
就比如我手里的教材——教材是挺常见的,但想要呈现出来就不一定了。首先它要形状和颜色,其次还要有每一页的内容,我侧过脑袋迎着太阳看,背面的字如同影子一般呈现在太阳光里。
所以这真的是从我记忆里深挖出来的一切吗?
阳光忽然一暗,我听到座位前的椅子忽然被挪动了一下,一个身影倒骑在了上面。
是柳江。
我保持着看课本的姿势认真思索了几秒,然后决定装作没看到他。
见我没有抬脸的意思,前头的人说话了。他问:“你学习很好吗?”
这话听起来耳熟,似乎我们之间的相处要与之前的时间线并轨了,不过他下一句话打消了我这个念头。
见周围没人,他猛地凑近压低声音问:“你那病是真的?”
得了,真有人信。
我把课本放下,柳江居然有一瞬间想躲开我的视线,但还是倔强地迎了上来。
我们四目相对,我再一次感叹,系统的模拟确实很真实。
我刚遇见柳江时他就是这副样子,还没那么白,但看得出皮肤很薄,依稀可见眼下的晒痕,鼻梁骨好像还没发育起来,总之眉眼没那么鲜明,望着我的眼仁透露着青涩,饱含青春期毛小子独有的欠揍感。
我说:“千真万确,我就是受刺激了。”
他也没多废话,拍拍课桌给我留下一句:“放学等我。”
放学等他。
我的目光追随他到教室门外,有几个我脑子里根本没印象的学生在外面等他,他还是一样受他那帮狐朋狗友的喜欢,我还是一样孤独到仿佛只有他能注意到我。
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我决定站起来抻抻肩膀。
刚进入模拟时的迟滞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仿若真的回到十六岁一般的自在,肩膀毫无酸痛感,大脑也清晰到能捕捉到一切信息。
原地感受了半分钟,我的膀胱中忽然有一阵不快袭来。
在卫生间的小便池前,我发出了进入模拟世界后的第三次感叹——真的很真实。
我提上裤子,遁入深思。如此真实的体液排空感,不会在现实世界里引发什么副作用吧?
忽然之间系统发话了:“测试者您好,虚拟世界之中的行动仅作用于大脑皮层,不会影响测试者本人。”
显然系统发现了我的疑惑,我抬起脸随机望向一个方向,像是在看不见其人的它。
我说:“你这种时候还要看啊。”
系统没回答我,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身后隔间的开门响。一个柳江同党攥着卷卫生纸从隔间里出来了,看起来我刚刚的发言对他造成了一些误会。
他没问,我也没说,我们就这样面面相觑到他平移到厕所门口,他连手都没洗,直接跑了。
关于五班新转来那人有精神病的谣言至此一定会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用我活了近三十年的生活经验应对高中时的一个下午,只感觉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放学时间,我去找约定好和我放学见的柳江。
他没在学校的任一出口等我,而是在教学楼之间的杨树下,看到我了也没多解释什么,只是带我到了一处矮墙底下。
我问:“你要干什么去?”
他说:“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嘴里的好地方可是千变万化,我四下看看,发出质疑:“那为什么不从大门走?”
说话之间他已经飞身翻上了围墙顶,也不知道他重复了这样的行为多少次才能翻到如此熟练。
他把挂在肩膀上的书包往后甩,对我不耐烦地伸伸手:“哪那么多废话?这边近,来,手给我!”
可能不在我把他打哭那条时间线里,他眼里的我就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好学生。
我把书包卸下来抡给他,在他接住书包到拿稳到准备伸另一只手接我的时候,我已经站稳在了墙头上。
他愣着把伸出来的手收回去,给我鼓了几个掌。
二十中学靠近连城的老城区,这边有许多没改造的老建筑,西式混搭中式,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要带我去的地方我有点熟,记忆里我好像去过几次,但每次都是半夜偷偷翻窗户进去的,没有哪次像今天一样光明正大。
这老弄堂的背后不是别的地方,正是柳江的家。
对我来说,这是时隔十年之后的再次登堂入室,但这对于柳江来说,就是把一个刚刚认识第一天的陌生人带回家里去。
一个公交车坐反的,张着嘴说不出话的,精神方面有疾病受了刺激就亲别人的,最后还直接强吻了他的陌生人。
不愧是柳江。
穿过贴满小广告的门廊,我回头看着同时饲养锦鲤和绿藻的水泥鱼池,弄堂间满是老建筑的潮湿气味,柳江在我面前摸到了门,我收回和运动饮料海报上的男明星对望的视线。
几声敲门响后,门从里打开了,一瞬间,门里的吵闹声和香气都钻了出来,冲散我脑后的一切阴冷。
开门的是个年长的妇人,头发花白但并不颓靡,整个人充满了精气神。她系着围裙,老花镜在她鼻梁上挂着,眼睛向上瞪着柳江。
我想起来了,这是柳江的奶奶。
她问:“怎么回来这么晚?”
语气虽然严厉,但看得出柳江一点都不怕她,嘻嘻一笑,转头介绍我:“我带了个同学回来。”
奶奶的表情本来挺严肃的,但在瞅见我之后,眉头直接打开了,她面目和善地说:“生面孔呢——新认识的?”
柳江直言不讳:“新转来的,今天刚认识!”
奶奶也不见怪,让开身子迎我进屋,边用围裙擦手边高声喊道:“排骨再等几分钟啊!”
她不是在跟我们说话,因为楼上还几个声音此起彼伏地应了她,听起来都是和现在这个杨平生年纪差不多的高中生。除了说话声,我还依稀听到了音乐声和桌椅拍打的声音,时断时续的。
这什么情况,托管所?
之前没听说啊?
刚才说过,我之前来过几次柳江的家,但都鬼鬼祟祟的,我知道他住爷爷奶奶家,也知道家里有他表姐妹,但我们没彼此正式介绍过。
他家在老城区的旧胡同里。中间有个天井,上面是二层加一天台的独栋,面积挺大,他房间在二楼,沿着围墙上去一翻就是。
虽然我知道,但我不能表现得那么知道,所以我一路跟着他到了厨房。
柳江家的厨房在一楼,中间是贴了塑料桌布的圆桌,水泥砌的灶台在靠近窗户的地方,他爷爷正在擦门梁上的基督挂画。柳江从冰箱里摸了两罐香草苏打,把易拉罐搂在怀里,又拍我肩膀,示意我上楼。
他没带我去卧室那边,而是转头去了另一边的房间。
离那房间越近,刚刚听到的音乐声就越大。门一开,我连眼睛都被吵到了。
这是个很大的房间,房间里的家具都被推到了一边整齐码好。窗户上挂了遮光窗帘,屋里开着大灯,正中间是台架子鼓,后面是音响,乱如麻的电源线互相纠缠着,分出来的几根电线向前爬,分别连接着电吉他、贝斯和话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