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男忍住不哭
像另一个世界的人对他说的话,他听了,却因为像与自己毫无干系一样记不住什么,到现在,秦政只记得,他在这里,看得见魏寅庄。
秦政不知道他有什么需要和魏寅庄说的。
以前可能有,但慢慢忘掉了。
远处矗着很暗淡的山峦,山峦高高低低、连绵了一周,一条宽阔的河从远处山峦上来,不知能流到哪去,只有向上沉暗、压着乌云的天顶让人能联想到外面。
像一处囚笼。
河边,秦政看见了一个男人。
明明没有下雨,河水却慢慢溢出,漫上他脚底,他像站在很浓重的水雾气里一样,衣服贴在身上,手指尖慢慢滴着水。
不像元机子,像个现代社会的神经病一样,秦政没见他穿过道袍,一直都是衬衫、西装裤,很简单的装束。
两三年了。
时间过得真快。
秦政慢慢走到他身后,叫了他一声“魏寅庄。”
魏寅庄一僵。
秦政伸出手,他的手是虚影,从魏寅庄背后穿了过去,秦政像很新奇,向前迈了一大步,从魏寅庄身体里穿了过去,到他面前,盯着他。
他盯了好久,都没想出来他有什么特别、特别、特别想和魏寅庄说的话。
心里空荡荡的。
只是两三年过去,看见魏寅庄,秦政还想亲亲他,抱抱他。
像养成了一个很重要的习惯。
魏寅庄应该是看不见他的,但秦政不知道为什么,魏寅庄像看得见他似的,紧紧盯在他脸上,一声不吭。
然后他张了张嘴,似乎说了句什么。
秦政听不见。
他凭逻辑猜,魏寅庄可能说的是“你怎么来了?”
但其实那句话是“我听得见你的呼吸。”
魏寅庄太熟悉秦政了,哪怕看不见他,秦政也没说别的什么,可他猜得到秦政现在在想什么。
只是秦政听不见。
他猜魏寅庄在和他说话,于是想出了和魏寅庄说的第一句话“你说话我听不见,你不用说了。”
有了开头,秦政说话便顺畅多了,他向四周打量了一眼,叹了口气,坐到地上,魏寅庄随他坐在地上低下头看他。
秦政昂着脸,道“听说你要和妖怪打一架,我只是个影子,在这里待一会儿,你不用搭理我,我不会烦你,也不会拖累你。我一会儿会走。”
魏寅庄蹲下来,他伸出手,向秦政伸过来,但顿在半空。
他的确没说话,只盯着秦政,那种眼神让秦政有点茫然。
像在压制着什么很浓烈、晦暗的情绪,似乎能从一层一层的隐匿下,看见一簇很烫的火。
那一瞬间,秦政几乎克制不住问
“魏寅庄,你为什么会烦我呢?”
但那点眼底烫得人生惧的火像只是眼花看见的幻觉。
魏寅庄冷淡地站起身,低头,很慢很慢地用唇语说“离,开,这,里。”
秦政不怎么在意,躺到地上,他后背浸上水,但他只是一个虚影,水漫过他耳廓。
他笑了一声“04让我来的,你好歹让我在这里稍微多留一会儿,刚进来就回去,岂不是很对不住04对我的期望?”
“滚。”魏寅庄眼神很冷。
秦政认得出魏寅庄的口型,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上一次魏寅庄让他滚,秦政像心口插了一刀似的难受,逼着魏寅庄和他做,结果差点被魏寅庄做残废。
可现在,秦政跟魏寅庄最后一次做的时候,魏寅庄刚走的时候,那点难受、期盼、渴望和懵懵懂懂想不明白的情绪都被磨干净了。
他又想回去打球了。
但没球,也不能现在就出去,圆鸡叔叔可能会打他。
秦政爬起来,习惯性地拍拍屁股,但又想起自己是个影子,不太自在地站好了,向魏寅庄凑过去一点点,很乖地说“我在这里自己玩一会儿,你该做什么做什么,不用管我,我玩累了就走了……我现在就走远一点。”
没再回头看魏寅庄,秦政真走远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魏寅庄像能看见他一样,但如果魏寅庄真能感受到他在哪儿,应该会知道他真走远了。
他就第一次说喜欢魏寅庄的时候,骗过他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秦政本来就讨厌骗人,现在更讨厌。
地方很大,秦政嗖嗖嗖沿着河向远处的山峦跑,跑出好几百米。
他回头,看不见魏寅庄了。
于是秦政继续转过身,向前走。
天色越来越阴沉,空气凝出很淡的水雾。
秦政从来没接触过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打量着四周,有点新奇——
妖怪长什么样?
在秦政贫瘠的童年想象里,妖怪不是长着美女头的蛇精,就是绿皮说人话的大青蛙。
但蛇精和大青蛙秦政都没见过,所以他也不知道真正的妖怪长不长这个样子。
譬如那个叫鬼魇的妖怪。
可能是绿皮的八丈大蛇?
忽地,秦政看见脚底的河水迅疾地漫了上来,淹过他脚踝,河面几乎和空气中的水雾勾连到一起。
余光似乎有东西在动。
秦政转过头,竟然看见远处的山峦开始扭曲,像在火焰中燃烧的风景画,一点点卷曲、发黑,像向大地倾倒,天骤地全阴了,像掩盖在山峦倾塌投下的阴影。
秦政呆呆地注视着扭曲的山峦。
他从未见过那种景象,但或许因为在这里的只是他的影子,秦政不很害怕。
所以他只是用一种看待他从未见过的新事物的眼光,去看待这里发生的事——
被03拉进一些奇奇怪怪的世界前,秦政以为他生活的世界全然科学,他从小学习的内容、接受的教育、认识的人们都在向他保证这一点。
但不是这样,很多事他都不知道,都不懂。
可他原本从生到死,也不必懂。
天空隐隐传来一声尖利渺远的啸鸣。
秦政骤地抬头。
天阴了,灰黑色,他什么都看不见。
可秦政不知道是不是他看得久了,看得眼花,竟像在天空中看见了一只庞巨的眼睛,像冰一样,漠然地俯视着山峦、河流、土地。
像在搜寻什么。
魏寅庄。
原本元机子说的一堆一堆属于他们那个世界、秦政听了却记不住的话全部清晰地显现在他脑海,一句一句地在他耳边重复
“他是修道人里命格最煞的一个。”
“他如果不听命,就得死。”
“天底下的人精鬼怪跟他命格相仿的只能活下一个。”
“他劫数提前了一百多年。”
“他怕能去找你的时候,人间已经过了几十年。”
“他不想让你等他。”
“他在骗你。”
——因为他真喜欢你。
魏寅庄是个畜生,不自信的畜生。
秦政望着天空中的眼睛,心里空荡荡的。
他不知道哪儿变了——
只是到现在,秦政才发现他从前和魏寅庄刚刚在一起的时候,那点儿潜意识里不受他控制的、对魏寅庄的害怕,消失了。
因为现在他很难再被别的什么打动了。
恐惧同理。
比他强大再多,最多不过让他死掉而已。
还有什么呢?
荆棘骤地破地而出,自河流、自土地、自山脚,像群魔乱舞,呼号着冲向天空,刹那便刺出数十米高。秦政向上看不见尽头,向下找不到一点容纳下他影子的地方。
“哗——”
一道白影倏然破出河流,狰狞、血淋淋地刺穿在荆棘之中,荆棘生长迅猛,交错在一起,那白影瞬间挤作了碎血滴。
秦政甚至没看清那长龙一般的白影是什么,就血肉都散没了。
秦政的影子一样被荆棘刺穿,地面像被荆棘掏空了一样开始沦陷。
他也一起向下跌。
但他只是个影子,连失重的感觉都没有,只站在原处,慢吞吞地想魏寅庄会死吗?
魏寅庄死了,他也做不了什么。
秦政向上看了一眼,去掏元机子给他的黄符。
但还没找出黄符——
一道无形刃气骤然劈开了秦政身前交错在一起的荆棘,所见之处霎地开阔起来,眼前数百米荆棘竟燃起火来,火光极深,像燎到了天上,火行处荆棘迅速萎缩,如破地而出时一般迅疾地缩回了地下。
火舌猎猎地盘附在泥土上,男人蹚过火走过来,手里提着一柄剑。
他衬衫上破了很多地方,流了一身血,头发也湿漉漉的,他喘着气,裤脚沾了水和泥,很狼狈的样子。
他像能看见谁一样,盯着前面,嘴唇动了动。
他说“我找到你了。”
秦政茫然地看着他,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他没有减缓语速,也没有只说一两个字,秦政猜不出来。
但他继续说“倘若你不愿意走,闭上眼可以吗?”
鬼魇在窥视着他,魏寅庄不顾性命地一路寻过来,只是想说这一句话“闭上眼,别睁开,等我带你走。”
他还想说,等我带你回家。
他想带秦政回家。
但魏寅庄不能。
他知道秦政听不见,所以他只能向秦政很慢、很慢地重复他认为最重要的两个字,告诉秦政“闭眼。”
可秦政听不见,也没认出来,笑道“对不起……我现在就走,麻烦你了。”
秦政本来以为一个虚影不碍事,但他又想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