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慈光 上
天授帝是带过兵的,反驳说:“不重刑而重赏,军士如何能驯?操练都不会尽心,上战场哪个又会效死?督战队不杀,只怕通通都逃走了。”
“不,”沐慈看向十几个羽卫,有将官也有普通兵丁,他问这些人,“我从来不以个人喜好定赏罚,俱以军法为准绳,对不对?”
“是!”
“有过必罚有功定赏,对不对?”
“是!”
“我可有打杀你们任何一个?”
“没有。”
“那你们服不服我?听不听从我?”
“服!听从!”
沐慈再道:“我再问各位,我若对你们想抢就抢,想打就打,想杀就杀,视兵士如草芥,兵士们视我如什么?”
没人敢回答。
沐慈看向朝阳,捏捏她的手:“姐姐,你说,别怕。”
“寇仇。”朝阳有一点豁出去了,回答的时候,还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天授帝。
天授帝:“……”他是被侄女记恨了吗?
沐慈就是要敲打天授帝,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子肃杀:“你号称的百战之师,不过是因为惧怕屠刀而不得不遵从的‘寇仇’,十万又如何?百万又如何?握在手里越多,晚上越睡不着觉。”
天授帝:“……”
他是带过兵的,十一年前周边四邻国联合入侵,是他御驾亲征打退的。虽将士们用命,他却从来没有让八千御林军离开过自己左右。
为着是防敌人吗?是的,更是为了防自己的军队,可不是怕他们变成“寇仇”吗?
大家只称颂他文治武功,天下无敌。从没有人敢扒了这层外衣,告诉他山呼万岁之下藏着怎样的真相。也只有这个胸有万千沟壑,恣意大胆的小九郎敢这么想,还敢这么直白说出来。
沐慈其实没多少指责的意思,他明白大幸朝把士兵当草芥,是有历史原因的。
大幸朝沿袭旧周,是世代军户终生制。“十五从军征,八十使得归。”除了伤残退伍,没有退役。子子孙孙,代为军户。
士兵农闲时要操练,农忙要屯田,战时要冒死,所得的兵饷又有潜规则,战利品的大头还是上司的,战死了,尸骨不能回乡,抚恤金被克扣。
好吧,可以做将军,风光无两。
可埋骨他乡的尸骨十万万,又有几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将军呢?
谁想当兵?没人想,所以军户出丁,必须要在脸上刺青“黥面”以防逃兵役。
从五十万禁军中挑出的八千御林军,也有一大部分是黥面者,若要求个个面容齐整,水分就会很大。不过为了不碍天授帝的眼,用特殊药水,吃一番苦头磨皮挫脸,才淡化刺青。
民间有“好男不当兵,好女不嫁军”的传统。
实在是一人当兵坑全家。
这种兵制兵法,当将领的哪个敢“慈”?稍稍放松一下,就要反营。一出战,没有严酷军法,号令基本白瞎,全军上下这样上战场就是个死,这些兵真敢给你跑得一个不剩。
严刑峻法,“凡诛者所以明武也。”实在是无奈之举,很符合时代的特点。
外围做羽卫的,许多是当大头兵出身的,明白苦楚。
天授帝觉得九郎的观念更新颖,有点明白,又不明白。
明白沐慈的“慈”不是轻纵妥协。他的“慈”有一种更博大,更深刻的规则支撑。可到底是什么,他想不明白。
毕竟,历史是有局限性的。天授帝不知道,一个士兵的爱国荣誉感,是比金钱和严法更让士兵效死的力量,而想让士兵爱国,国家就要先尊重每个士兵。
天授帝想看到儿子弄出比杀人立威更有效的新兵法,且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若新军法有效,莫说侍卫六军,就是御前六军,三十万边军,个个都会对沐慈效死力。
多会收买人心啊。
天授帝拍板道:“如此,叫上侍卫军的大将军,你只管大胆实施新军法。”
第142章 山雨欲来
天授帝回太和殿,翻看带回来的兵书,拧着眉头不知道想些什么。
刚好卫终和月璇来请示拜月节夜宴事宜。天授帝问:“钦天监算准了?”
“回陛下,便是明日,八月十八三月映辉。”
“夜宴事宜都准备好了?”
“都备好了。”这节日重大,一个月前宫里就开始准备了。
“后宫接待的主位就……”天授帝双瞳收缩了一下,道,“劳动一下贵妃。”
月璇福身:“是!”
“皇后那边赐两个席面。”
“是!”
天授帝问:“三郎入宫没有?”
“还未!”
“请他务必过来,朕有要事交待。”
“是!”
天授帝又问:“临安姑姑怎么说?”
月璇回话:“大长公主此次依旧在静业寺祈福。”
“嗯,”天授帝沉吟一下,道,“静和性子恬淡,不爱凑热闹,便让她去陪着姑姑祈福。”
“是!”
“永嘉这两个月也没见乖巧多少,让她领着她的几个妹妹,把侍卫都带上,一起去静业寺吃几顿斋饭,好好收收心。能聆听姑姑教诲,也是她们的福气。”
月璇踌躇:“这个,大长公主殿下她……”那脾气,只怕看不上永嘉。
天授帝不耐挥手:“通通送去山上,姑姑见不见是她们自己的造化。”
“是!”
天授帝莫名有些焦躁,看看外头的日晷,日上中天了,往常天授帝一定跑去蹭饭,今天却有些心神不宁,喃喃道:“临安姑姑喜欢九郎,上回说‘扫榻以迎’,你们说这回要不要把九郎也送过去?让他呆在姑姑身边。”
月璇垂着头不说话。
卫终心道:牟渔带出来的人,一个两个都腹黑,难办的差事就丢给我。可天授帝的问话不能不回,卫终斟酌说:“不如小人去问问殿下的意思?”
天授帝犹豫,拧眉闭目思虑良久……才长长吐出胸中一口浊气:“罢了,月璇你只把公主送过去。”
天授帝让月璇退下,才吩咐卫终:“朕命你们准备的东西,明早都要准备好。?”
“是。”
天授帝决定,明天一定把九郎带在身边。
没尝过一呼万诺的美妙,就不懂得大权在握的酣畅。所以……明天晚上宫中大宴,他要让九郎切身感受一下万人齐呼‘万岁’的场面,让他体会体会站在巅峰的感觉。
而且,明日若将九郎送出宫,与他的计划不利。
……
安庆领着十几个羽卫,走到沐慈面前,很郑重半跪下来,握拳轻击胸口:“愿为殿下效死!”
这是真正献上忠诚的意思了。
收伏人心很容易,一个“士为知己者死”就够了。
沐慈改善外伤救治新法,已经收伏了许多兵士的心,如今又有这样尊重士兵的“慈心”,便让他的羽卫们通通效死了。
沐慈下去扶起安庆,让其他人起来,道:“你们与我相处多时,知道我这个人从不暗施手段,所以我说得都是真话,并不为哄你们。”
安庆点头:“我们明白。”然后带人出去了。没过多久,所有重华宫羽卫都知道了,都自发朝着沐慈方向半跪下,叩胸行礼默默献上忠诚,然后起身,继续巡防,履行自己职责。
……
朝阳知道沐慈又帮了定王府,天授帝得了她一句“寇仇”必不会再步步紧逼,心里不知怎么感谢才好。
沐若松几次张口,看着沐慈精致却依旧苍白的小脸,实在舍不得说出个“走”字。
沐慈让沐若松把书抱走支开了他,才拉住朝阳道:“姐姐,无论如何把子韧带出去。”
朝阳拧眉:“怎么?”
“我理政强硬、压服朝臣,进了太庙上玉牒,生母追封为皇贵妃,如今皇帝又让我掌兵……”沐慈定定看着朝阳,“你说呢?”
朝阳目中明悟,渐渐汇集惊恐。
捧得太高,谁不知道其中的风险?那就是吸引火力的靶子啊。
天授帝不会不知道!
“我被架在火上烤呢。”沐慈站起身,抬手抻了个懒腰,一点都不在意。
朝阳着急:“不会吧?皇伯父他那么疼爱你,会保护你的。”
沐慈淡然如水,道:“皇帝的心思,谁知道呢?也许是自知时日无多而心急了,也许另有打算……说起来可悲,我到现在也不敢全然相信他。他是把人人都视为‘草芥’的,儿子也不例外,凭什么我就必须是最特别的一个?”
“你怎么办?”朝阳急了,抓着沐慈的手,“不如你跟我一块儿出宫。”
沐慈笑了:“傻话,我出不去,就算出去了,你娘家定王府,自己和儿子还想不想保全了?”
朝阳懵了,是啊,沐慈如今是众矢之的,成祸根源。
“我知道不能逼你放弃亲兄弟来选择我。”沐慈牵着朝阳的手,带她到合欢殿门口,“只望姐姐不要在背后捅我一刀。”
“怎么会?”
“不说了,说得太直接伤感情。”沐慈把朝阳推出去,叮嘱,“宫宴找个借口别来。”
“可是你呢?”朝阳快急出泪来。
“不一定局势就对我不利,你对我的本事也要有点信心。”沐慈笑一笑,“出了宫别乱说话。”
朝阳一步三回头看向懒懒倚在门口,淡淡看着她的少年……
一咬牙,一跺脚,走出了合欢殿。
朝阳在重华宫门口,遇到了沐若松,便抓住大侄儿的手腕:“你跟我走!”
“不!”沐若松挣脱。
朝阳只好撒个谎:“我刚刚得到消息,父王大概……”
沐若松不可置信瞪大眼:“祖父?不……不会的。”
“回家去!”
“我……我还没和殿下说……”
“姑姑已经说了。”
“那我……我还没有告别,至少……让我和他说声‘保重!’”沐若松目中溢满了复杂的情绪。朝阳也在焦躁煎熬中,并没有深究其中蕴藏的情感,只是点头,告诫,“不要太久,也别又想着留下。”
沐若松点头,狂奔入合欢殿,却见到沐慈依旧倚门而望,神色淡而无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