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慈光 上
其实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的“滴血认亲”,任何人的血液都能想溶。结果自然对沐慈有利。
天授帝看着两滴鲜血溶在一起,紧密不分,尽管已有心理准备,可真正在眼前被证实……他觉得心脏被一只大手攥紧,感觉到窒息般的疼痛,痛到无法呼吸,只能睁大眼睛盯着自己的亲生孩子。
“陛下,切勿激动!”心腹内侍上前劝诫,用宁神的药油急救,免得皇帝因为太激动而有个好歹。
“儿子……你是我的儿子……”天授帝喃喃,死死盯着沐慈——你真是我的儿子,我的小九郎。
天授帝终于体会死刑犯等待宣判的滋味,他在等待他的小九郎发难,责问他:为什么要误解母亲?为什么忽视我?为什么要将我囚禁在冷宫?为什么十六年来没来看过我一眼?
为什么这样对待我?
为什么?
让我遭受那样的屈辱?
可是,少年没有任何一丝表情变化,漂亮的眼中依然是绝对零度的洪荒冷漠。
沐慈接收了原主的所有记忆,幼小的孩子曾经问过,恨过。到底有多大的恶意,才会把一个无辜的孩子丢在冷宫不闻不问。恶兽来临,逼得他无处可逃……三年炼狱,痛不欲生,求救无门。
无数次,在阴暗的地狱里,原主都会问!
为什么?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一切?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可是,十六年,没人给那无辜的孩子一个答案。
沐慈一直知道答案!
权势的角力,内心的阴暗,贪婪的欲念……
是有人利用这个皇帝的多疑刚愎,阴谋陷害,换来了怀疑和十几年不闻不问的绝对冷漠。
追根溯源,也是因为这过分的美丽。
自古红颜多薄命。
这不是一句谎话,太美了,又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就会变成了一种原罪,勾起人们心底罪恶的欲念,让人沉沦。
可是,知道答案又怎样?过去的一切已经发生,无法改变。需要答案的那个人,也已经不在了。
一切都太晚了……
生命消逝,还需要谁的忏悔?
再说,
忏悔?有用吗?
沐慈,生来就不为掉进尘土里的糖果而惋惜,不会为已经过去的一切浪费精力,他从不回头,从不停下自己的脚步!
他只知道,自己下一步,需要做什么!!
沐慈淡定吩咐:“让无关的人都离开!”
天授帝下意识点头,宣布退朝。
群臣脚都站不住了,凭借极强的意志力才没有下饺子一般扑通扑通跌坐在地……大家抛弃曾经的敌视,文武互相搀扶着,对皇帝行礼告退,没有一刻的心情是如此虔诚。
百官离去,都会再看一眼九皇子,目中含义莫名。却无人停留,潮水般退出了这个让他们几乎九死一生的大殿,默然守序地从崇政殿侧门走出。
内衣被冷汗湿透,贴在身上,众人却顾不得寒冷,飞快融入了遮天蔽日的雨幕中,几乎落荒而逃。
唯有众王与宰执留下,心腹内侍卫终和御林军大统领牟渔也留了下来。
牟渔面罩寒霜,利眸冰冷一一扫过退场其他内侍与御林军,记住这些人的形貌。这些人感觉到了锋冷的杀气,冷汗涔涔,知道意思——大统领记住了他们,但凡在外听到一丝风声,他们都别想活命。
留下的还有两个高品太医,防备天授帝因情绪激动而出事。
崇政殿大门,紧紧关闭,“砰”地一声沉闷的回音,在空荡的大殿内激撞,让人心跳漏了一拍。
天授帝这才撑着龙案起身,上半身倾出,急道:“赶紧!给九郎换上干衣,太医给九郎诊治,别冻坏了!!”
一脸关心儿子的慈父神情。
卫终取干衣要给沐慈披上,詹院使更是一脸紧张下了御阶。太子不知为何再次着急,要靠近沐慈,却依旧被洛阳王拦住。
“你给孤滚开!”太子直接对洛阳王动了手。
洛阳王被揍得一个趔趄,差点撞到背后的沐慈,却只能怒目而视,不敢对太子动手。
“放肆!”天授帝一声暴喝,制止了太子,并暴喝道,“孽畜,你给我说清楚,到底去冷宫做了些什么?”
“我没做什么啊!”太子苍白辩解,扭头怒瞪沐慈,见沐慈不允许卫终靠近,悄悄松口气。
洛阳王正在做低伏小,拿着干衣耐心劝解:“换上吧?跟我去侧殿换……不换?披着也行,太冷了,你脸都冻白了。”洛阳王情急之下抓着沐慈的手,发现沐慈下意识缩了一下。他目中闪过受伤的神色,低落道,“你是怪三哥这几年没去看你吗?我……开府出宫后不常回来……”
沐慈决然将手抽了回来,拉扯之间,洛阳王眼尖发现沐慈微微散开的衣襟下有一片青色的淤痕迹,顾不得别的,赶紧上前扯开沐慈的衣襟……
“天那……天那……”这一瞬间,洛阳王见到沐慈胸口青青紫紫许多伤痕,伸出手却不敢碰触,虎目含泪,哽咽难言。
“走开!”沐慈断然推开洛阳王,理好衣襟。
“因为这样,你才不肯换衣服吗?”洛阳王心痛如绞,以为小小的沐慈为了维护小小的自尊才不肯更衣,露出伤痕。他想要把这些伤告诉天授帝,可……九弟那么倔强,湿衣都不肯换也要隐瞒……如果揭开,要逼死他的!
洛阳王进退维谷,怔怔只知道流泪。
天授帝什么没见过,看着情形已经有了猜测,对沐慈这样倔强也颇为头痛,赶紧问:“所以……三郎说的事,是真的?”
所有人提起了心,等待沐慈反应。
沐慈波澜不惊问:“什么事?”
天授帝:“他说太子……他……”他忽然问不出口,那些话连说出来都觉得肮脏,更让人痛心!!
卢太师、楮丞相、杨太尉、三个参政,枢密使和副使等被称为宰执的几个大臣相视苦笑。今天,这件事情若一个处理不好,就是天地震荡,政局不稳,后果实在难以预料。
五名王爷想到的更多,不仅是时局。
太子若真的不堪,一贯忠厚的洛阳王又亮出了爪子,九皇子被皇帝承认,必得更多补偿,再看九皇子这通身的气势,连皇帝都镇得住……局势很复杂啊!也许,应该把自己的筹码拿回来,考虑考虑应该如何重新下注了。
但他们并没有开口,仍然老僧入定。
今天的事不需要他们对此发表看法。而判决之锤,永远掌握在皇帝手中,这毕竟,是皇帝的家丑。
卢太师六十八了,发须全白,一把年纪要经受如此折磨,心里打算马上告老,看能不能保得晚节。可如今的境况,容不得他往后缩,只好再次开口。
卢太师嘴巴张合几次,难以出口,最终,挣扎着,才说:“陛下请您来,是因为洛阳王殿下状告太子殿下,说太子殿下在冷宫……在冷宫对您行那不轨……不轨之事……这个……”
话没说完,这个读了几十年圣贤书的老臣,看着九皇子黑白分明,透亮却深邃的眼睛,一张老脸羞愤红透,再说不下去。
而且,让一个受害的孩子自陈那种事……其实也是二次伤害!
太痛心了!
沐慈的视线,淡淡扫过太子沐恩。这个三十多岁的太子,是皇帝嫡长子,身穿代表品级的四爪金蟒的淡金王服,一张国字脸,方头大耳狭长眼睛,是大臣最喜爱的忠厚稳重相貌。
此刻太子双目锐利,直直刺向九皇子,狠戾非常,警告意味甚浓。
沐慈没有半丝畏惧,迎向太子阴鸷的目光,用毫无起伏的平静语调说:“不轨之事?何必说得那么含蓄?他罔顾我的意愿,撕掉我的衣服,刺穿我的身体……那种痛苦,连灵魂都能撕成碎片……这叫‘不轨’?”
“你胡说八道!”太子暴喝,阴寒冷语从齿缝里蹦出,“谁蛊惑了你,让你不惜这样诬陷我?”
“嗯,对你来说,的确是胡言,因为你一直称其为……‘宠幸’?”
“够了!”天授帝一声暴喝,再听不下去!
少年用空白的表情,漠然的语调说出的话……宰执只觉得天地翻覆,三观破碎,他们信重的太子,国家未来的继承人……竟然这样禽兽不如!
五王却连眼皮都没抬起来。
没有谁,比得上这群站在权力顶点博弈还能保全自身的王爷们,更懂得明哲保身之道。
“太子?你还要怎么辩驳?”天授帝冷声质问。
太子镇定一笑,道:“父皇,儿臣的确去过冷宫,不过只是误打误撞进入,见到这少年,不免好奇询问几句他的来历。谁知这少年太过桀骜,儿臣又得知他……不,是误以为他是……所以……”太子想了想,跪下来,干脆承认,“儿臣的确打伤了他,可并没有行那禽兽暴行……您清楚我没有龙阳之好,至于某些人为何言之凿凿……儿臣实在纳闷。希望父皇明察秋毫,不要被有心人误导了。”
看一眼满脸怒火瞪视他的洛阳王。
这些话的信息量比较大,众王宰执心念电转——太子宫中都是女眷,的确没有过荒唐的龙阳绯闻;从前误以为九皇子是野种,不服气去冷宫打几顿也不是什么大事;还有……洛阳王又是怎么知道太子行那不轨的,亲眼看见?
众人看向洛阳王,目光变得意味深长。
还真不能排除,太子是被“有心人”陷害的。
洛阳王跪地:“父皇,请相信儿臣,儿臣没有冤枉……”却说不出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双方各执一词,无法善了。
天授帝只能看向沐慈,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你怎么说?”他宁可这是一场争权夺利的陷害,也不愿意这孩子当真受过那般折辱。
沐慈淡漠道:“你不信我,何必再问?”
“放肆!竟敢诘问君上!不忠不孝!”郑国舅站出来指责。
他不在辅政大臣之列,选择留下来是因为他是太子太保,是太子亲舅,太子生母郑皇后的亲弟弟。
太子的事,关系整个家族,他也不顾的自己的命了,换上近乎严厉的神色,目如利剑盯着少年:“殿下,有时兄弟嬉闹,开一点玩笑,有一些误伤,的确容易产生误解。您生活单纯,可能被某些心怀不轨者误导,请您细细思虑后再说不迟,不要拿一个皇子的清白名誉,替他人做嫁衣。”
众臣,连带皇帝都皱眉,郑国舅话语中的引导和影射太过明显。但也正如太子辩驳所说,没抓现行,一面之词都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