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
因着他年幼,又毕竟是跳下水去救了三皇子的,回去拿蝈蝈笼显然也有其他服侍的人作证,只是如何学会游泳的,这一点被人反复诘问,最终也只是说进宫前学过含糊过去了,之后便被提下堂,仍是绑着手脚跪在庭院中等候发落。
秋日夜里风寒,双林身上仍是湿衣,被风一吹,寒彻身子,手脚都已被捆得麻木,直到深夜,他们这些被绑着的奴婢们多水米未进,腹中已都饿得全身虚软,他闻到了身侧的人身上传来的尿骚味,显然是已忍不住了,但是看守他们的人不为所动,显然已将他们看成死人一般。他心里漠然想着,这一次只怕在劫难逃了,只是他着实不解,三皇子到底是怎么掉入湖中的?
三皇子平日里跟着的人,不说侍从如云,也是一脚伸八脚迈的,那日双林虽然回去拿蝈蝈笼了,三皇子身边却至少还有乳母、挽风和一名大内侍跟着,到底为什么会让三皇子落入湖水之中?而当时身边为何只有乳母一人?那乳母究竟是畏罪自杀,还是本就是死士推三皇子下水后便自杀灭口?
王皇后足足挣扎着难产了一日一夜,他们这些待罪奴婢们也都被捆在中庭里一日一夜,水米不进,即便晕倒也无人理睬,最后等来的旨意,却是一干人等全数就地杖毙,殉三皇子。
来颁口谕的是陛下身边的大太监安喜,他身后带着四个侍卫,手持大杖,显然是来行刑的,有人拿了张长凳来,熟练的将打头的挽风拉了起来,压在长凳上缚紧,挽风双眼瞪得滚圆,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却无济于事,沉重的绿头杖子才落下第一杖,她就翻了白眼,眼睛里流出了泪来,不过数杖,她就已瘫软在长凳上,腰下赭红一片,验刑人过来验了下鼻息,漠然道:“已毙,下一个。”
双林在一旁跪着,亲眼看着深受皇后倚重,前一天还亲热地捏着自己鼻子叫小林子活色生香的挽风活生生被打死,身子一直微微颤抖着,心里的忿恨无以言表,他不服,他不服!全数殉葬,这是再也不可能找出凶手了,这只说明了其实帝皇心里知道到底是谁动的手,查出来也动不了,只能全数杀了他们这些蝼蚁一样的奴仆来泄愤,可是他不是蝼蚁,他是人!
转眼二金也被拉上了刑凳用刑,他比挽风撑得久一些,足足撑了一炷香,才断了气,下一个便是双林了,侍卫已经过来将他提了起来,压上刑凳,双林闻到了厚重凳上传来的血腥味,闭目等待加诸于身上的严刑,却忽然听到一声:“慢。”
双林睁开眼睛,头颈却被死死压着,只能勉强抬头看到楚昭一身玄色太子朝服,似乎是那日从朝上赶回来就没有换过衣服,他满脸疲惫站着,身后跟着雾松。雾松十分关切地看着双林,却不敢说话,楚昭淡淡地叫人起身,对安喜道:“安喜公公,这奴才到底下水救过三弟,虽然力有不逮,但父皇母后一贯赏罚分明,且其年纪尚幼,且暂缓行刑,待我禀过父皇后再处置。”
储君发话,虽然年幼,却无人敢质疑,安喜恭敬道:“谨遵太子钧命。”一边示意侍卫将他拉下刑凳放在一旁,却又拉了另外一个内侍上来,那内侍呜呜叫着看向楚昭,显然也希望得到赦免,楚昭却只是漠然转过脸,往后堂匆匆走去,雾松担忧地看了眼双林,快步跟上了楚昭。
双林跪在那里,亲眼看着服侍三皇子的内侍宫女们一个一个的被拉上刑凳施刑,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堵着嘴巴,连最后的一丝声音也不允许发出,无声无息而痛苦的死去。他们有什么错呢?帝王一怒,血流成河,这些奴才无论有罪无罪,就都成为了他爱子殉葬品,连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可以猜得出是雾松为自己向太子说了情,但这一刻便是楚昭也是在盛怒和担忧之中,他们这些蝼蚁一样的人,正该为帝王最宠爱的儿子殉葬,雾松这时候去触霉头,一不小心是也要被迁怒的,其实他也不过是给雾松送过一次药而已,他便肯为自己担了这般干系,双林想起心里还是有些抱歉,其实自己如今已是不想活了。太子虽然过来,但殉葬的旨意却是皇帝下的,太子大概只是给自己身边内侍一个面子,却不会为了他这么一个蝼蚁一般的生命而去求如今正在盛怒之下的皇帝,更何况,看太子适才的表情就知道,在他眼里,最喜爱的弟弟去世,这些跟着的奴婢自然是护主不力,死有余辜。他们都是天潢贵胄,人中龙凤,哪里会顾惜这些人的性命?
即便是这样残缺的身子,他也曾经非常努力的在这个世界生活着,谨慎小心的为未来打算,学习着必需的技能,但是此时此刻,眼睁睁看着自己认识的人一个一个在眼前失去性命,他的的确确万念俱灰,产生了不如死了再换个地方投胎重新来过的想法。
太难了,他心灰地想,如果能选择,一定要生活在现代,而不是如今这般,生如蝼蚁,在人一念之间。
他跪在那里摇摇欲坠,却忽然听到庭院照壁那边一阵喧哗,太后威严而带着怒气的声音响起:“谁敢拦我?我倒要看看陛下是不是果真不认我这个生母了!”
第18章 黄泉不见
廊上传来了脚步声,这时候无论什么人,都是他们这群待宰羔羊的福音,几个尚未处刑的奴婢已是满怀希望地往太后看过去,太后一贯礼佛,想必慈悲怜下。
太后带着惠皇后、洛贵妃一路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一群宫女内侍,浩浩荡荡,看到这边正在处刑,显然也怔了一下,脸上那盛怒之气陡然弱了些,安喜带着几个侍卫上前叩首见过洛太后,洛太后道:“起来吧,陛下呢?”却是连问都没有问一句他们这些奴婢为何在这里被捆缚,处死,又或者是大家都心知肚明,死了一个皇子,总该有人被处死。
安喜恭敬道:“回太后娘娘话,陛下正在里头伴着皇后娘娘。”
太后冷哼了声问:“皇后如今如何了?”
安喜道:“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于今晨诞下小公主,母女均安。”
太后脸上神色复杂莫测,却听到里头靴声响起,只看到元狩帝从里头走了出来,身侧只带着逢喜一人,看到太后,驻足,冷淡道:“母后不在自己宫里养病,来这里作甚?这里正在惩治奴才,小心冲撞了母后。”
洛太后深呼吸了下,昂首道:“哀家听说皇后难产,三皇子早夭,特意过来探望,没想到刁奴可恶,竟然假传圣旨,说陛下不许我进宫,简直是居心叵测,离间我们母子之情,正该惩治。”
元狩帝挥手让一应服侍的人全数回避,庭院中只剩下了几个还未处死的奴婢和满地的尸体,血腥气萦绕在空气中,令人作呕,而这几个被捆着的奴婢,在这些贵人眼里,也早已是死人,并无人将他们拉下。
元狩帝面上有着青灰色,面容冷峻:“旨意的确是我下的,三郎夭折,朕甚痛心,不想梓童伤心,因此传旨不许人进坤和宫,二则也是为了查办小人,清理宫廷,免得害三郎的人不被惩治,三郎往生路上也要记挂母亲,不得安宁。”
此话十分诛心,洛太后眉头一跳,冷冷道:“陛下此言何意?三郎也是哀家的亲孙子!哀家岂有不难过之理?陛下这般,难道是疑心于生身母亲?”
洛太后语声冷厉,元狩帝却面无表情:“儿子不肖,母后不喜儿子原是应当,何苦迁怒他人,可惜便是如此,皇兄也活不转来了,如今与其两下生厌,还请母后自己在慈宁宫内,少来坤宁宫的好。”
洛太后被元狩帝气得满脸发白,全身发抖,许久以后才指着他厉声道:“我不过对你严厉些,你却心胸狭窄,如今难道是想要不及黄泉无相见么!”
元狩帝淡淡道:“不敢,母后若不似姜氏,儿子自然也不做郑伯,只是母后若是不顾念母子情分,也休要怪儿子,虽黄泉也勿再相见!”
洛太后气得浑身哆嗦了一会儿,眼圈忽然红了道:“我知你疑我,不管你信不信,三郎这事,我问心无愧!我虽然不喜你,却一直待几个孙儿都是一视同仁一般爱护的,再说了,三郎便是再怎么聪慧,也不过是个贤王,我无端端害他作甚?只望陛下盛怒之下,也仔细想想,莫要让外人用些鬼蜮手段,离间我们母子!”
元狩帝冷冷看了洛太后一眼,道:“母后所言,儿已知,这里血气冲天,还请母后回宫罢!儿子就不送了!”说罢拂袖而去,只剩下洛太后数人站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半晌忽然转头向洛贵妃摔了一巴掌!洛贵妃捂着脸登时就哭了:“母后?这又是为何?”
洛太后厉声道:“此事你果然不知?”
洛贵妃捂脸落泪道:“母后!这事又能对我有甚么好处?陛下不喜臣妾,我好端端做下这事又有什么用?难道我不为昀儿积福么?”
洛太后森冷的目光看着洛贵妃,又扫视了下一直沉默装不存在的惠皇后,冷冷道:“死个三郎,皇后伤心过度,差点一尸两命,无论谁下的手,这一手很是高明啊!但是你们都当我是死人么?你们不要目光太短浅了!王皇后算什么?一个天资聪慧的三郎,这就怕了?你们给我想清楚!王皇后根本不足为虑,她的依仗,不过是陛下罢了!只要陛下想生,他可以一直生下去,王皇后生不了,其他人一样可以生!事情的关键从来都不在后宫,而是前朝!目光都给我放长远些!我不管你们二人是谁做的,以后不许再轻举妄动!否则我能扶得起你们,也一样可以让你们一无所有!”
惠皇后和洛贵妃都垂头不语,庭院里秋风吹过,静悄悄的,洛太后淡淡看了眼地上跪着的几个垂头缚着待处决的奴婢,他们都知道听到了了不得的事情,原本还想向太后求救的,如今都已绝望自知必死,垂头木然瘫在地上,洛太后转身往原路出去,惠皇后和洛贵妃紧跟而去。
后头怎么样双林已不知道了,这两天一夜他水米未进一直捆着,即便他平日里一直有做瑜伽锻炼身子,这八岁的幼童身子却再也承受不住了,他在噩梦一样的高烧里昏迷了过去。
也幸而他昏迷得人事不知因此逃过了一劫,安喜公公后来回来,处死了剩下的奴婢后,看到他晕迷不醒,叹了口气道:“罢了,既是太子有令在先,如今看来这孩子也未必撑得过去,且先发安乐司,等陛下最后处置吧。”
双林也不知在噩梦中困扰了多久,才醒了过来,睁开双眼的时候,仍然头如斧劈,满口焦枯苦涩,手脚身体都疲弱之极,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叫:“嗳哟可算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