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
双林看着下头各自不同的旗帜,喃喃道:“他们又怎么知道大宁府不会有军队来援?”
可怕的猜测和不明朗的前景都浮现在雷恺和双林心头,却都没有挑明,雷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几日他只是偶尔在城头略略休憩,人已疲惫之极,却也有些担忧,他两个儿子雷缙、雷云都派了出去跟随楚昭出征,为着挣一份前程军功,如今肃王前途未卜,自己这边也危如悬卵,却也不得不尽力顶着。
风吹过来,雷恺满头蓬发乱动,这几日他竟是又多白了几分头发,他哑声问道:“粮草军需这边如何。”
双林道:“自今年年初草原上牛瘟开始,王爷就已命王府囤粮,如今又征收了城中粮食统一配发,粮草还算充沛,我猜这些狄戎不知我们的底里,若是看到过了今日依然还坚挺着,只怕他们反会猜疑起来,如将军所说他们人心不齐,虽然人数多,却未必顶用,我们只需要坚守便是了。”其实粮也只能不算充沛,毕竟大宁府是大城,城中人口本就众多,虽然是以军粮优先,却也完全不能不顾百姓,更何况这城头还接连不断的有伤员下来,守城到最后,历史上甚至有以妇孺为食的惨烈境地,不过朝廷大军不可能永远在路上,他只能期待雷恺靠谱些,士气振奋些,将这城尽量久的守住,否则一旦城破,开平城屠城的惨烈前景在前,后果不堪设想。
但他面上丝毫不透,只是一派从容,清凌凌的一双眉眼,不见慌乱。
他这态度也给了雷恺一颗定心丸,要知道持久战最怕人心不稳,粮草不足,雷恺精神微微一振道:“只要还能撑住便好!朝廷大军总不能一直在路上,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拖多久。”
双林道:“我前日已弄了飞鸽传书出去,命人传命给各地卫所,务必派出信使前往朝廷大军报信,大宁府被围,同时奏报朝廷,他们拖不了太久。”
雷恺微微喜道:“原来公公还有飞鸽传书的法子!那就好!陛下总不会坐视不理!”
双林苦笑了声:“下边带着海东青,鸽子飞出几乎全被射杀,也不知能跑出几只,鸽舍已全空了。”
雷恺道:“总是一点希望。”说完又命传令官道:“出去传令全军上下,朝廷大军已在来援路途,我们军粮充足,孩儿们再多坚持坚持!莫要兵败垂成,开平府屠城的先例在前,一旦城破,女真瓦剌人可不会放过这全城百姓!大家无论如何也要顶过去!”
传令出去,果然上下又定了一些心,士气振奋了许多,这时从城下忽然绑了三个少年上来,最大的约有十六七岁,最小的看上去大概却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三人都穿着草原上的衣饰,狼狈不堪,脸上有着泪痕和青紫伤痕,显然被殴打过,嘴里也都堵着破布,双林问道:“这是什么人?”
雷恺道:“昨日前日活捉的敌人俘虏里头审问,朵颜三卫已是反了的,我们殿下那边如今也不知如何,这三人正是当初三卫头目送过来在大宁府念书的嫡幼子,如今正该活活扔到城墙下摔成肉饼,以振士气,好教他们得知我们也不是好惹的。”
双林看那几个少年面目清秀,虽然勉强做出大义凛然状,却到底在眼睛里流露出了恐惧绝望的神色,想了想道:“三卫头目既然将他们送来为质,可见早对他们生死无所谓了,如今处死他们,除了让他们更仇恨我们之外,并无其他大用途。”
雷恺瞪大眼睛道:“难道还要白白养着他们浪费口粮不成。”
双林想了下,拉了雷恺道一旁低声道:“依我之见,倒不如将他们三人好好穿了衣服,放出城外,教他们劝降自己父亲,那边女真人和瓦剌人原本就心就不齐,看到此状,只怕反生嫌隙猜疑也未可知。”
雷恺想了想道:“公公说的也有道理,便依了公公所言。”
双林便过去和那三人道:“我们王爷一贯仁德宽厚,去岁你们族人牛马遭害,我们王爷主持募捐拍卖,弄了数万银子安抚你们受灾族人,如今你们恩将仇报,我们却也不和你们计较,如今你们父亲临阵反戈,反来围城,真正是忘恩负义之举,你们在我们汉人学堂学了这么久的书,我们王爷待你们如何你们也当知道的,这礼义廉耻,你们不讲,和畜生有什么区别?合该回去和你们父亲说说道理,劝他们早日弃暗投明才好。”
说完看着那几个少年脸上都现了愧色,便命人解了他们的绳索,又命人道:“将他们的服侍从人一块都带来,一同开释出城!”
只看那最大的少年忽然躬身施了个礼道:“我们草原人,也不是那等知恩忘义的人!今日若能生还,我拓达尽力而为,劝说父汗退兵,若是来日有机会,定报阁下救命之恩!”说罢也不纠缠,在士兵押送下走下了城楼,很快他们的从人也都被押了来。此时正好一轮强攻刚过没多久,双方都在抓紧时机小憩,这时城门忽然打开,这二十多人被放出城门,又立刻关上了城门。
敌军立刻举起弓箭严阵以待,只看到那些从人们举起双手,大喊着瓦剌语,然后应该是认出了自家旗帜,便往自家的队伍跑了过去,那边大概也认出了是自家的儿子,派出一个小队试探着前往接应,很快将那三人接回了队伍中。
雷恺在一旁看着,忽然感叹道:“公公善谋人心,果然高见,这几个人好生生的回去,不管他们劝不劝,女真人都必会猜忌,这猜疑的种子一种下,打仗的时候便不敢放全力了。”
双林道:“也不过是以小博大的小计谋罢了,起不了什么大作用,两军对垒,还是得靠将军运筹帷幄,坚守城池。”两人相对苦笑,这些日子两人并肩作战,颇有了些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感觉,古人言患难出情意,倒是有几分道理,若是平日,雷恺和他都不过是面上情假惺惺的虚以委蛇罢了。这时有个士兵来飞报:“王府长史何宗瑜求见傅公公!”
双林一怔,和雷恺拱了拱手,匆匆下了城门楼去,果然看到何宗瑜在城墙下守着,看到他,脸上微微带了一丝喜色,压低声音道:“傅公公!我夜观天象,今夜凌晨必定有大雾!”
双林先是被夜观天象给雷了一雷,之后却又今夜必定有大雾震得心头狂喜,拉住何宗瑜的手道:“果真?”
何宗瑜道:“不错!”一边拉了双林到一旁,脸色有些沉重道:“公公,王爷临走前,留了五百死士在我手里,却是嘱咐我交予你,道是若万一有个不测,命你带着这五百死士护着小世子出逃,据我观察,今夜势必有大雾,到时敌兵看不见形势,必然乱了阵脚,攻城也必定暂停,到时候你带着小世子从城北侧门出其不意突围而去……”
双林自听到有大雾以后就已狂喜涌上心头,反复思忖如何借这一场大雾来解困,忽然听到何宗瑜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整个人讶异万分:“你叫我弃城而逃?”
何宗瑜肃穆道:“这是王爷的钧命……他还说了,若是他此战有什么不测,请你就带着世子隐姓埋名,在民间生活,不必回宫了,他只愿世子一生无病无灾,平凡过日子,殿下是信重公公,相信公公能护住小世子才这般交代的。”
双林整个人都麻木了:“我还真是三生有幸得入了殿下的眼啊……呵呵……”
何宗瑜看双林的神色有些恍惚,却不是想象中的感激涕零的反应,微微有些诧异问道:“公公?今夜大雾,正是千载难逢之机,依我看大宁城看如今情势,也还能守得住,你先护着小世子突围而去,将来若是王爷和大宁府都无恙,你再回来也使得……”
双林忽然怒从心起:“他就这么看不起我吗!还是你们看我就不是个男人,合该临阵脱逃?”
何宗瑜一怔,双林冷冷道:“若是今晚有雾,正是千载难逢之机,若是运行得法,这大宁之困,根本不必指望别人,我们就能自己破了!”
何宗瑜看着眼前这平日里低调沉默的小内侍眉目凛冽,大概是生气的原因,脸上腾起薄红,整个人都战意凛然,何宗瑜呼吸一窒,躬身深深施礼道:“公公可有良计,解了这一城之困?”
双林道:“那五百死士在哪里?”若他没有料错,这便是王皇后命因喜秘密调教的那些暗卫人手了,经营多年,这些人必定以一当十,装备精良,又擅骑射之人,这些日子又一直以逸待劳,若是用好这把利刃,趁上这突如其来的大雾,就是城外夷狄们的死期!
何宗瑜道:“都养在王府里,我只教他们护着小世子。”
双林冷冷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三岁稚子,既然托生皇家,少不得就看这天意了!若是受命于天,今夜这场大雾便是明证!必是有惊无险,来日后福不可限量,若是这一战不成,害死了小世子,将来王爷回来问罪,你只管往我身上推便是了!横竖我傅双林与这大宁城同存,城破人亡,绝不会苟活便是了!”昔日刘秀昆阳之战以弱胜强,一场天赐大雨成全了他的受命于天,王业大兴,如今胜败只看这一场天赐之雾了!
何宗瑜被他一番凛然之语说得心头微震,他本也有殉城之念,如今听这小内侍一说,热血沸腾道:“公公但有差遣,只管吩咐!”
双林也不废话,心念数转,先交代何宗瑜:“你去交代城守,先将这城里所有有鞭炮铺子,药铺子里头的硝石以及制鞭炮的工匠都招来。”
双林道:“你先去办,有多少算多少。”一边折返上了城楼,拉了雷恺来耳语了一番,雷恺大喜道:“果然如此?”
双林道:“那何宗瑜原是江东名士,在王爷身边多年,在这奇门八卦上,很是有几分才能的,我看他言语肯定,想必至少有七八分把握,我等当趁此大雾敌人阵脚乱之时,趁机出城歼敌,无论如何,也能重创敌人!”
雷恺喜得搓手道:“这真正是天助我王。”一边振奋道:“我去调集三千敢死军人,今夜若是真有大雾,必当大捷!”
双林点头道:“将军且先部署,我还有些后手安排,你且先让那三千人好好歇息,养精蓄锐,今晚必要一击必中!”
二人分头部署,双林回了王府,看何宗瑜已将工匠召来,双林单刀直入问他们:“需要做绑在床子弩上的长矛上,引线要长一些,要射到敌军队伍里头才爆炸开的大炮仗,能做出来吗?还要能防点水,不能被雾水打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