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浇愁
宣玑神色微闪,没吭声,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勉强没躲开他的手,站姿有点僵硬。
这里的人不讲究“体肤直发受之父母”,一个个都把头发剃得很短就算了,这小妖还不知往头上倒腾了什么东西,发丝不自然地梗着,手感极差。
盛灵渊碰了一下就嫌弃地缩回了手,表面不动声色,心里暗想:“他不是毕方。”
当年他身边那只小毕方,看着威风,实际就是一只家养的雀儿,胆子小得很,绝没胆子把自己的骸骨挖出来,还炼成剑,插在后脊招摇过市。要是没猜错,很可能是赤渊火灭之后,那毕方回去收尸,但没找到他的尸骸,于是埋下了他随身的东西,聊做寄托。
南明火……南明火说的,似乎是朱雀离火。
盛灵渊有些不情愿地想起“朱雀”这个词,忍不住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可最后的朱雀早就已经魂飞魄散,哪来的后人?
就算朱雀是妖族,盛灵渊也不得不承认,朱雀是妖族中最有神性的一族。
盛灵渊总觉得这小妖虽然看着疏阔豪放,一身真火驱邪镇宅,但身上总是隐约带着点挥之不去的邪气。
这时,一阵喧闹打断了他的思绪,山下传来骚动,有人用巫人语叫道:“来了来了!”
接着,一伙人举着火把,疾步上山,拥着一个汉子,汉子背着什么人,老远就叫道:“快,伤得太重了!快叫圣人出来看看!”
全族都被惊动了,那些人风风火火地沿着山路跑上来,两侧人家都点起了灯,远远看去,灯火从山脚一路爬上半坡,睡眼惺忪的人们纷纷披上衣服,探头出来看。
静谧的夜色破了,就像一个隐喻。
宣玑:“那是……”
“是我。”盛灵渊轻声说,“那领头的是当年的老族长,他背的人是我。”
这时,旁边树丛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宣玑一低头,见一个小脑袋从树丛中钻了出来,那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正是狗都嫌的年纪,瞪着双葡萄眼,梳着一头小辫,被自己滚得乱七八糟的。
宣玑连忙往旁边躲了一大步——这小崽子分明是那个诈尸的阿洛津。
这时,那背着人的汉子从他们身边经过,宣玑看清了他背着的少年。
那少年手长脚长,身量似乎还没跟上,单薄得像三根筋顶着个脑袋,身上被人用一个大斗篷裹住了,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血顺着他垂下的手指尖不停地往下淌。
半坡最高处的木屋里,一个老人迎了出来,打扮得非常隆重,宣玑猜他是巫人族的“大圣”,类似宗教领袖之类的角色,双手将受伤的少年接过去。
巫人们窃窃私语着,小阿洛津好奇地从大人们脚下钻了进去,踮着脚张望,问:“是那个小皇子吗?是真的吗?”
宣玑忍不住问:“您这是受伤了吗?”
“嗯,十岁之前,这都是家常便饭,”盛灵渊站在人群外,远远地望着经年前狼狈的自己,“我父皇战死赤渊,家国倾覆,皇城变妖都,妖行天下,人族衰微,人们要一个希望,于是不知怎么的,传出来一个预言,说百万怨魂中出生的帝子,会背着父兄的血,亲手诛灭群妖。我就是妖王的眼中钉,所以从小被他追杀。”
“十岁的时候,我和我师父走散,被同族出卖,三大妖追杀我到东川,身边十二个侍卫都死了,行至绝路,被巫人所救。”
“巫人族是世外桃源,我……在这桃源里躲了六年。”
第28章
桃花源里的记忆开始缓缓地往前推动。
小皇子伤还没好, 靠在窗边闭目养神, 忽然, 窗外飞进来的一只怪模怪样的大虫子,直接贴在了他的额头上,淘气的小孩子们压抑不住的笑声传来。
盛灵渊十岁, 已经在无止境的恐惧中逃亡了十年,杀戮和背叛与他形影相随,童心就好像从来没发育出来过。他既没跟熊孩子们一般见识, 也懒得敷衍他们, 淡定地把虫子捏下来,他伸手探出窗外, 把它放了,冷淡地用不熟练的巫人族语说:“再闹, 我还告诉你爹。”
窃笑声消失了,片刻后, 树上冒出阿洛津的脑袋,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带着他一堆小跟班溜下树, 跑了。
阿洛津对新来的盛灵渊充满了好奇, 又想跟他玩,又不会主动讨好——他是族长的独生子,被族人娇惯得不像话,从小众星捧月,族里的孩子都跟在他屁股后面跑, 在他脑子里,根本就没有“放下面子,主动结交”的概念。他觉得自己在谁窗根底下走一圈,就已经算给了别人天大的面子了,盛灵渊理应受宠若惊地加入他们,谁知道这个人给脸不要。
阿洛津气坏了,但恼怒的同时,“越得不到越想要”的心理也见风就长,于是天天领着一帮熊孩子来纠缠盛灵渊,把大圣的小木屋闹腾得鸡犬不宁。小皇子的心性早就被磨出来了,不惊不怒,烦了就施展“告诉你爸爸”大招,百试不爽。
阿洛津挨揍的频率于是直线上升,单方面地对盛灵渊爱憎交织,咬牙切齿。
能下地之前,盛灵渊已经基本能用巫人族语简单交流了,甚至学起了巫人族的文字。
史书上说,武帝“通悟早慧”——这是废话,乱世里当皇帝是没有保险的高危行业,缺心眼肯定干不了——但史书没说,这位陛下学舌学得比鹦鹉还快。
宣玑一开始以为盛灵渊只是天生过耳不忘,就是天才,没办法,跟那帮背诵语法十多年,连英语都说不明白的大学生不是一个物种,直到这时,他才恍然,这只是为了生存。
九州混战的年代,没人有闲心去普及“普通话”,各族、各地的语言天差地别,有些甚至都不像一个语系,在这种乱世里颠沛流离,快速掌握一门方言,融入陌生环境,这是少年时的盛灵渊不得不会的,他得活命。
然而就算是这样,盛灵渊学起巫人族的文字还是很吃力,这里的文字是写在当地特产的一种树叶上的,乍一看,有点像古代埃及文,字形都是大圈套小圈,没有汉字的笔锋,跟他们的房子一样憨态可掬,但非常复杂,能看得出源远流长的文化积淀。
山顶居然还有个类似于现代图书馆的地方,里面有大量典藏,只要愿意,外族人也能随意进出,在现代人看来,这个古老的民族开放和文明程度有点惊人。
宣玑在这记忆中的东川里转了没几圈,已经颠覆了对巫人族的所有印象。
巫人族是寄生蝴蝶的发源地,这里的人还会各种匪夷所思的咒术,从“巫”这个名字开始,就透着一股子诡异的气息。再加上之前还碰上那个神神叨叨的阿洛津,在宣玑的想象中,巫人族的形象应该就跟电影里的“黑巫师”差不多——人们都裹得跟阿拉伯妇女似的,昼伏夜出,没事就围着火堆开小会,从大袍袖里伸出枯槁的手指,投票表决明天去咒死谁。
可是恰恰相反,在盛灵渊的记忆里,东川一点也不阴森,这里的生活基调甚至是明快温馨的,人们都很懒散,牛羊放到一半,就被不知道跑去哪睡午觉的主人丢在一边,跑丢就跑丢,反正过不了几天,就会有族人帮着捡回来。小孩子五六岁就启蒙,全族都认识字,傍晚没什么事,大家就到山顶的广场消遣,族长和大圣也去,人们没尊没卑地坐在一起,唱歌跳舞、讲故事、闲扯淡,甚至会漫无边际地争论一些原始的哲学问题。
“我看这地方的文明程度跟雅典圣城有一拼,”宣玑问,“为什么要自称‘巫人族’?听着怪吓人的。”
“他们自己的文字里,自称是‘住在半山坡森林里的人’,”盛灵渊说,“‘巫人’是当时外人对他们的称呼,吓人吗?那可能是这么叫的人,自己心有畏惧吧。”
宣玑跟着年幼的盛灵渊在巫人族兜兜转转,看他跟度假一样,每天就是休养、读书、跟大圣请教问题,或者帮着侍候一下草药,最大的烦恼是熊孩子王老来骚扰。他本来以为会看见非常血腥的场面,没想到没完没了地在日常小事里兜圈子,记忆里的盛灵渊一直是十岁出头的小少年模样,没有一点长大的意思。
“等等,陛下,”宣玑说,“您刚才说有什么东西挥之不去的话,就会一直被困在一段记忆里转圈,那咱俩现在是不是就被困住了。”
盛灵渊看了他一眼,神色是事不关己的冷漠。
宣玑发现,这个人越是心绪起伏,态度就越是疏离,好像被困在少年的美梦里不愿清醒的不是他一样。
他原来也会脆弱,也会自欺。
忽然之间,宣玑觉得浮在神坛上的武帝像个有血肉的人了。强者的脆弱和懦夫的勇敢一样惊心动魄,宣玑不由得心里一软,试着用和缓的语气说:“但咱俩还是得想办法出去,对吧,您看……”
不等他说完,盛灵渊就淡淡地一点头:“嗯,有理。”
宣玑:“……”
长篇大论的劝解都给卡住了。
“避重就轻是人之本能,我也不能免俗。”盛灵渊想了想,心平气和地说,“那不如这样吧,你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来问,我试试能不能随着你的问题回忆,从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里跳出去。”
“陛下,”宣玑正色说,“凡是能困住你的,都不是无关紧要的琐事,你有多少留恋都不算错。”
盛灵渊先是眉头一皱,随后又无奈地笑了起来,好像觉得宣玑这小妖多愁善感得无理取闹:“那你到底是要怎样?”
宣玑:“……”
行吧,就事论事到这种地步,面不改色地把自己的弱点撕下来研究,盛灵渊又不像个人了。
紧接着,不等他说话,周遭的场景就开始摇摇欲坠,不用宣玑发问,盛灵渊已经行动力强大地试着调整心态。
宁静的巫人族村落忽然在两人面前碎成无数片,像个砸烂的花瓶。
他俩掉进了一片夜色里,宣玑还没站稳,就看见族长家的后门“吱呀”一声开了,小阿洛津怀里抱着个布包,溜了出去,径直往山下走去。他一脸委屈,左手的手心又红又肿,显然,又不知道因为什么,被“告状精”坑了一顿臭揍,忍无可忍,离家出走了。
“又怎么了?”
“他偷了大圣的‘惊魂咒’,放在我枕头底下,”盛灵渊说,“惊魂咒能激起人心底最恐惧之事,是好东西,因为恐与怖皆为虚妄,看破了也就过去了,那本来是大圣自己拿来修行用的,其实没什么,我后来也时常把它带在身边。只是当时族长与大圣见我年幼,待我太过小心,唯恐吓坏了我,族长知道以后勃然大怒,当众责打了阿洛津。他哪里受得了这种委屈,当夜就偷偷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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