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
他略懂星辰天文,能看出中枢之星日益晦暗,他知道自己国运衰减,知道辰梁会在数年后经历动荡,但他选择的力挽狂澜的方式却是要活活掐死尚未满月的萧祈。
金石丹药惑人心智,区区数年,萧钺早已被巫蛊神鬼毁了心肠,萧祈的母亲本是辰梁边域小国进献的女子,在萧祈出世前那小国早已合入辰梁版图,沦为州府郡县。
生母卑微不受宠,亦无母族根基,这样的皇子即便是一出生就死在皇城枯井里都无人知晓,更何况要置他于死地的还是当今的皇帝。
没人会在乎这样一个孩子,朝臣习惯了主君的昏庸;世族本就不在意掺杂着他族血脉的杂种;而那些试图加官进爵的假僧假道更是想将这萧祈当成飞黄腾达的垫脚石。
那是一段可笑又可悲的闹剧,一国之运、数万臣民百姓、辽辽国土疆域的命运居然系在了一个婴孩身上。
净尘见过襁褓中的萧祈。
在富丽堂皇的金殿里,小小的婴孩攥着软乎乎的小拳头,他不哭不闹,只是静静的睁着眼睛往外看,他还不知道下头那些趋炎附势的大人们是想要他的命。
皇族诞下不详孽障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他本姓纯善,不忍看幼儿早夭,再加上受人之托,于是他顺水推舟,假借国寺之名入宫一辩。
论起占卜玄术,满皇城的江湖术士加到一处都不及他半根毫毛。
萧钺越信什么他就越卖弄什么,无奈萧祈的帝王命太硬,根本难以掩饰,他只能逆势而为,替萧钺提供改命断运的诀窍,意在让萧祈沦为一个酒囊饭袋,碌碌终生。
萧祈被幽禁深宫,便是他的手段,除此之外,他无力保下这么个烫手山芋,而萧钺也并非心存人姓,他只是觉得残害亲子会有损他辰梁国君的盛名,所以才勉强给了萧祈一条生路。
后来,净尘那故交死谏朝堂,总骂他浪荡无礼、不知心怀天下的古板男人躺进了一方薄棺。
他仍不愿心系家国天下,仍想做他的红尘浪子,可他最终还是断去尘根,了断心念,遂了故交的心思入主国寺,妄图在一个大夏将倾的年月里替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看住长佑城。
可再后来,荀远道心灰意冷辞官不做,凭空入世的谢濯虽有济世之才也独木难支,而他身居国寺要位却不肯为萧钺寻什么延年益寿之法,于是荀远道逃避山水,谢濯心力交瘁,他便只能在这日益荒芜的国寺里眼看着萧钺的江山坍塌下去。
林后高处是一方断崖,能遥遥看见长佑城的灯火。
萧祈不情不愿的跟着净尘穿林而过,他是想回去跟谢濯继续耳鬓厮磨,可临出门前谢濯要他必须跟这老和尚好好说话。
“好看吗,像这番景色,已有许多年未见了。”
山风凛冽,吹动衣袍,净尘眉目微阖,白白胖胖的脸上多了几许怆然。
一年前,萧祈先是命人拆掉了长佑城中霸占街市的僧院道馆,又亲手拆了用来窥知天象的通天塔,这才还了长佑城一个清净。
灯火交辉,璀璨通明,萧祈立在断崖之上静静看着没有答话,他知道这老和尚不会真问自己这种弱智问题,这种话里有话的情景,他遇见的多了去了。
“可要论起当年,还是少了许多的,万家灯火……阿弥陀佛,战事不歇,终是不能啊。”
孤月高悬,北边天幕上隐隐有些光亮,但却笼在厚厚的云层下方,净尘长叹一声,侧回身来看向了萧祈。
年轻的帝王已经出初露锋芒,萧祈生得高大俊朗,戎马风气不逊于开国先祖,帝星主杀伐是天下动乱之象,净尘始终不知道自己当年的一时之仁究竟是对是错。
“.…..我说老和尚,你那一套,我听得多了。”
萧祈寻了个凸起的山石撩袍坐下,他有点不耐烦的咧了咧嘴角,捡起了两颗石子把玩在手。
“战是死,不战也是死。辰梁早被那个废物折腾完了,休养生息那一套,在我这不好使。与其被分羹蚕食,不如让老子先打出去。”
“若有得选呢,万家灯火与枕畔之人,舍一个便能得一个,陛下选哪个。”
“老和尚,荀大人。我敬你们于我有恩,但我劝你们,把舌头管好了。”
石子撕裂夜幕,笔直飞进了身后的山林里,落地的声响传来之后,被击中的枝杈枯叶才悉数断裂,而那隐于林间旁听的荀远道刚巧被树上积雪砸了一身。
萧祈掸去袖边浮灰,一边起身,一边抻了抻胳膊,他舔上森白的犬齿牙尖,心平气和的拍上了净尘的肩膀。
“这世上没这样的买卖。而且为了狗屁大局舍了发妻的才是窝囊废。这皇帝我就这么做,看不上,你们找人来换我,我乐意至极。”
萧祈也有自己的耳目,他知道戎羌已经开始屯兵筹划,更知道燕楚虎视眈眈,他虽然不清楚这两个老东西在盘算着什么,可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让他们把主意打到谢濯身上。
“战是我去战,流我的血,要我的命。你们一个守着佛爷,一个守着朝堂,做你们该做的,旁得就不必CAO心了。”
“——哪怕国之将士十死八九,国将不国?”
净尘追问的这句话,倒没有激怒萧祈,山崖的风终于吹散了厚重的云雾,萧祈摊开手掌盛了一捧月光,皎白的光线将他掌中厚茧映得清晰,他合眸一顿,复又看向长佑城的方向,轻轻点了头。
“辰梁的路,只有死战这一条。”
世事所迫,他没有别的路可走,他接手的就是这么个烂摊子,他不是治国理政的明君,没有忍辱负重强壮国势的能力,而那些伺机而动的邻国也不会真拿了割地就给他休养生息的机会。
他这一条帝王路走得不能回头,他必须战,战还必须胜,他是靠绝境之战力挽狂澜才勉强获得民心的,倘若落败,他退无可退。
萧祈走后,荀远道才拂去一身狼藉,缓步从林中走出,净尘搓着冻红的脸颊幸灾乐祸的瞥了他一眼,毫无刚才的肃穆。
“倒霉了吧,遭罪了吧,你就非得问,那混小子什么德行你还不知道。”
“.…..闭嘴吧你,你有耍嘴皮子的本事,倒是给我入朝为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