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命 下
洛金玉叹息一声,道:“你说得很有道理。”
沈无疾为叫他宽心,邀功似的道:“咱家这边已利索地将事都安排好,该调的兵都调了过来,不怕这些镇民起乱,明日便可叫人去江里捞尸骨了。”
正说着话,忽然外头传来一阵闹声,有人隔着门道:“沈公,小君大人自京城奉旨而来,已到了院外。”
闻言,沈无疾立刻皱起了眉头,应了一声,一面匆匆下床去拿衣裳往身上套,一面低声对洛金玉道:“是君亓的胞弟。这人不好对付,你且在屋里休息,我去会他。”
说话间,沈无疾已穿戴整齐,将脸一抹,便挂上了再热情不过的笑容,开门出去,见着已进到了院中的那小君大人——君太尉君亓的胞弟,君天赐。
虽说是弟,君天赐却比君亓晚生二十来年,如今仍很年轻。他生来足跛,不能行走,去哪都坐着轮椅,且又先天病弱,平素都拿药吊着命,虽蒙先帝圣恩,赏了功名品阶,享着不低于王爵的俸禄待遇,却很少出外,更少办公差。也因着这份奇特的隆恩重视,坊间不少人私下里议论君天赐与先帝之间的干系。
“小君大人!”沈无疾热情地迎上去,却在两步外停下,作势要跪,“奴婢接旨——”
“沈公!不必!”君天赐急忙叫人扶住沈无疾,“虽有旨意,却是密旨,进屋去说。”
沈无疾自然不坚持下跪,顺势站直了,正要引君天赐去一旁的屋里说,却听他关切问道:“洛公子呢?”
沈无疾不动声色地含笑道:“他没功名,一个布衣书生,咱家便不让他出来掺和公家事。”
“这就说的见外话了,”君天赐侧过头去咳嗽两声,温柔道,“皇上没拿洛公子做外人,叫我来了一起见他。”
虽然沈无疾叫洛金玉待在屋里接着休息,可忽生变故,洛金玉哪能安心休息,当时便跟着起了身,穿戴好,站在窗旁凝神听外面的动静。
没多久,他听见沈无疾回到门口叫他:“金玉,小君大人奉旨而来,一并叫上你,你且梳洗整齐,别失了礼数。”
洛金玉应了一声,便去打开门,先看了一眼沈无疾,又看向沈无疾身侧之人。
只见那人生得一张清淡面孔,眉目之间病色很重,比洛金玉刚出狱时更要浓厚的病气儿,非是长年累月积攒不出来。这人面容上的色彩也很暗淡,眼珠子偏灰,有些小,嘴唇亦发白。然而在他普通的五官中,嘴角弧度却很完美,似乎是天生笑唇,这令他在任何时候看起来,都是微笑着的。
洛金玉行礼道:“洛某拜见君大人。”
君天赐笑了笑,声音很柔弱,道:“子石,你我之间,何须多礼。”
他说得熟稔,沈无疾便含着不动声色的笑,问道:“小君大人与内人原来相识?”
洛金玉:“……”
君天赐像是被沈无疾逗笑了似的,笑了几声,又咳嗽起来,这一咳,险些停不下来,肺管子仿若坏了的风箱似的,呼呼地乱响,听得人心惊,生怕他下一刻就直接背过去了。
沈无疾急忙叫人请大夫,却见君天赐颤抖着手摇了摇,又好半天,才能勉强嘶声地说出话来:“不、不必惊慌,我常如此,无事。”
沈无疾心中嫌得他要命,都不知他这痨病传不传人,面上却仍关怀无比:“小君大人本就体弱,风尘仆仆来此,若有个岔子,咱家可哪儿都没法交差。”
“无事。”君天赐深深呼吸,不咳了,又看向洛金玉,仍笑着道,“却是我相识洛子石,想来子石并不知我。”
哦,又一个仰慕我金玉才学的。沈无疾在心中不以为然。
洛金玉也没什么反应,他三年多前是出过才名的,别人单方面识得他,与他而言,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沈洛二人因此都没多想,却不料,这位小君大人接下来缓缓说道:“三年前,子石出那事时,我正巧病重,被家人送去山间修养,昏昏沉沉,与世隔绝,直到去年方才好转,这才知道了子石的事,实在是家门不幸,唉,君路尘与君若广心胸狭隘,陷子石于不义之地,更致使洛老夫人因此殒命,又因此,叫沈公与我兄长有了隔阂,他二人真是该死。两位如今便可放心了,我已叫人杀了他俩,替洛老夫人与子石报了仇。也算给我一个脸面,日后就都别提这旧仇了,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接下来几天,大大们不必刷新进来了,直到我撤了请假条叭QWQ我真要断更了,这章我写了好几天,改到妈不认1555551
第166章
此言一出, 别说洛金玉大为震惊, 就是沈无疾也不由一怔。
这君天赐实在体弱多病, 一年到头大多都在深居养病,几次传言病逝, 就连沈无疾、甚至曹国忠,都极少见过他。
当年, 曹国忠对沈无疾隐晦提过两句, 说这君天赐若非是个先天不足的, 恐怕朝野之中的局势又早非今日这番模样了。
沈无疾听曹国忠言语之中所指,大约君太尉不及君天赐远甚。
可无论如何, 沈无疾也没有想到, 君天赐居然会有此举动——他杀了君路尘与君若广?
当初沈无疾是冒着与君亓闹翻的风险为洛金玉翻案寻仇的。
自古以来无论贵贱, 皆极重氏族势力,因此重男丁,也因此嘲宦官无后。无后, 便似乎象征着势单力薄,进而便象征着合该受人欺辱。也因此, 大太监们爱收干儿干孙,好显得自个儿也是个有“氏族”的、是个家大势大的。
而君家自然不免俗。
君路尘与君若广乃君家直系子弟,君亓无论如何也要保这两人,若不保,家族中其他人的微词不服且不说,光是对君亓自个儿来说,也是没脸的事, 那就是叫沈无疾拿着鞋底子往他脸上抽的丑事。
就算后来君亓曾令人去杀君若广,那也只是为了嫁祸给沈无疾,而非服输。
最后,眼看嫁祸不成,事态不妙,君亓宁可拿自家丑事、亦是他的底牌来威胁皇上帮忙,他宁可这样折腾,也绝不愿丢了家族这个脸面。
可这君天赐——
“我着实有着十万分的诚意与沈公、与子石和解,”君天赐无比和气且恳切地道,“所以,至于晋阳一事,也请沈公手下留情。我兄长糊涂,沈公别与他一般计较。如今有谷公公坐镇,协助吴三公子,想来,此刻也该已将邙山匪徒剿尽的捷报传回了京城。至于君亓如今手上的兵权,全交归沈公,自然是不行的,也名不正言不顺,不若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您看如何?”
沈无疾早猜邙山匪徒背后与君亓有极大干系,如今君天赐说这话,显然是在暗示,谷玄黄前去邙山剿匪,是君天赐“默认”的,君天赐“默许”了谷玄黄“剿匪成功”。并且君天赐还看破了沈无疾想要君亓手上兵权的目的,主动提了出来。
沈无疾并不知这君天赐为何会这样做,他沉默半晌,笑了一声:“小君大人心直口快,咱家便也不虚。就问小君大人这么做,是为何目的?”
“倒也不是为了什么别的。”君天赐问,“沈公是想听大话呢,还是听实话?”
沈无疾道:“都想听。”
君天赐笑道:“大话无非是我忠心朝廷,希望社稷安稳,不愿看见权臣相斗。实话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初先帝驾鹤,君亓眼拙,是意要扶立其他人的,倒是沈公慧眼识真龙,因此成了当今圣上最信赖要紧之人。都这样了,君亓拿什么和沈公斗?当然了,若他奋力一搏,舍得一身剐,倒也说不定能将沈公拉下马。可他舍得么?他舍不得的。若他舍不得,那自然拉不下沈公。既如此,又何必呢。”
沈无疾正思忖着,君天赐又道,“沈公,虽皇上如今更信你,可若少了君亓,皇上就该没这么宠信你了。没了君亓,一时之间找不到与你相互制衡的力量,你说皇上会如何做?因此,两败俱伤实在没有意义,还望沈公斟酌。”
沈无疾没说话,暗道你胆大,居然也敢在洛金玉面前说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