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上)
被他当面这么一戳,学生们像是漏了气,气势渐渐退缩。
李卓也不敢吱声,他躲在孟同甫的后面,就近瞧着安保庆那张可怖的笑脸,不觉吓尿了裤子。
安保庆看到地上那湿哒哒的一片,撑剑大笑,扇了扇味儿:“怪膻的,要不还是散了吧。这些姑娘也是不容易,就是慕名来听个学而已,何至被你们这般吓唬?又何必自己吓唬自己呢,李学士,你说是不是?”
李卓拼命地咽口水,不敢直视安保庆,“是、是……”
其他学生互相看了几眼,进退维谷,唯有孟同甫仍旧强硬。
此时,众人只听得楼上那妇人悠悠念了四句诗:“雷声屡震威何亵,潦水凌空势倒飞。乱草当阶群蚙吠,小船横系一人归。[2]”
她语调虽柔和,却极有力道,字字入人心。
春燕飞过屋檐,树滋堂内外的气氛顿时静谧,无人敢扰她念诗。
“这几句是什么意思来着?”
安保庆也放低了声,拧眉不安。他对诗词不大精通,还没探讨出这诗中奥义,便觉得背后一凉,好不容易被压下的慷慨激愤急骤复燃。
那些学生仿佛是被下了蛊一般,又恍然如梦初醒,可这次他们不再奔着女学生去,而是冲着安保庆的人。连那些女学生也趁机作乱,抄起身边纸笔花瓶,一致朝刑部扔来。
孟同甫站上花坛挺身高呼:“官官相护,强权相逼。自科举废止以来,仕途不公,又何止只是在这一年!刑部只是爪牙,他们要的是息事宁人!”
场面一时之间变得比安保庆来时还要混乱,也还不知是谁把他的膝盖给砸了,用的还是砸伤商珠额角的那块砚台。
安保庆捂着膝,胸中愤懑,剑几乎要出了鞘,可想到燕鸿的嘱托,又只得硬生生耐住了性子:“都不许伤人,受了气也给我先憋着!”
“大人,可这……”
安保庆见眼前这场面已是控不住了,“速速将此事禀告燕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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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天便黑了下来,白日的闷热一扫而空,宫里还残留着几分春寒料峭的意味。
燕鸿与礼部有急事要奏,魏绎深夜起身,驾幸澜昭殿。
孙怀兴一见着他,就“噗通”跪了下来:“皇上,今日在树滋堂一事已闹得满城风雨,臣身为礼部尚书,未能整肃太学院与弘文馆的士子风气,才闹出这般事情来,臣甘愿领罚!”
“这事朕听说了,不怨你。”
魏绎掩面打了个呵欠,“既然消停了就好。朕知道近来礼部事务最为繁忙,孙尚书辛苦操劳,哪还管得了那许多事。地上凉,快别跪着了。”
孙怀兴仍跪着不起。
燕鸿穿着紫袍,站如松柏,他的视线是朝下看的,却正对着魏绎头顶的金冠。
魏绎顺势便扶了扶头顶的冠,“可是朕的冠帽歪了?”
燕鸿沉声:“皇上身正,冠帽则正。若身斜影歪,不正的又何止是冠帽?”
魏绎一笑,分毫不恼:“燕相的教诲字字珠玑,朕记下了。除此之外,燕相大晚上的入宫,可还有事要奏?”
燕鸿肃着神色不语,他鬓角花白,眼底却如墨一般。
孙怀兴看了燕鸿一眼,忙开口道:“皇上,树滋堂的事既已闹开了,此番波及的不只是两家学院的学生,邺京士子,乃至举国士子怕是心中都会有积愤。臣进宫前就与燕相商榷了此事,为了平息怨愤,不如今年先将选拔的名单停一停,再增设一场科考……”
魏绎托腮,拖着慵懒的长音道:“咳,这怕是不妥当吧,怎好将选拔停了呢?”
孙怀兴犯难道:“可要不是选拔在即,朝中与地方上的诸多官职空缺,迫在眉睫,实在是没了别的下策。皇上,增设的这场考试,也称不上是春闱,因为秋闱必定是没有的,来年也未必会有。燕相给这场增设的科考之试定了名,就叫博学科。”
魏绎颔首:“博学科便博学科罢。听说科场的规矩繁多,朕没监过科考,礼部去办妥当便是,到时拿了考生卷子给朕开开眼便是。”
“是。”孙怀兴这才颤颤巍巍起了身,擦了擦下巴上的汗,屏退到了燕鸿的身后。
燕鸿又冷冷补充道:“皇上,今日因那两帮学生滋事,老臣已下了令,此次博学科,太学院与弘文馆的学生一律不得应试。”
魏绎眉间微凛,腮帮离了手背,直起身来:“燕相赏罚分明,是得这么办。”
燕鸿与孙怀兴说完了事,正要告退,又听得魏绎半开玩笑说:“听说那帮学生今日不光是要复科举,还让朕罢了商珠的官。燕相既都已开了科考平息事态,何不再顺着他们的意?”
燕鸿屈膝,朝圣座一拜:“博学科只是权宜之计。而商珠无罪,她在其位,谋其职,恪尽职守,从无纰漏。若身为女子便是罪,则这女子也是臣一手提携,她是臣的学生,臣为人师,应先领罪革职。”
魏绎偏头拢袖,望着地上的燕鸿,面露和善道:“燕相言重了,朕哪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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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绎摆驾回了衍庆殿,林荆璞穿戴整齐,已坐在他的寝殿等他:“事可成了?”
他本已睡下了,听见魏绎半夜被燕鸿叫了出去,于是又到他的殿内候消息。
“你如今来去启朝皇帝的寝殿,倒是自如。”魏绎说。
郭赛在一旁连呼吸都快没声了,压着脑袋接过魏绎身上的黄大氅。
林荆璞又问:“成没成?”
魏绎让伺候的人先拆下发冠,褪去黄袍,走到林荆璞身边,黑发披散,尽数滑落在他的肩上,低笑道:“你不是一向自诩心机颇深吗,成不成事,还会没个把握?”
对付一般人林荆璞不必考虑胜算。可那人是燕鸿,他哪怕是步步都算到了,可胜负未定之前,他也不敢说“把握”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