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上)
“一看就知道还是这位小哥识货,北边种的桔子都酸涩得很,我家的蜜桔可都是从南边运来的,甜得入心哩,比柿子还要贵上十几文钱,”大娘笑脸盈盈:“不过小哥你下次再来,大娘再多送你几个也不打紧。”
林荆璞面上有笑,眸子却不由一深,转身便将那袋果子递给了魏绎拿。
魏绎顺理成章地接过,就与林荆璞在这烟火味十足的市集里散漫走着。
“许多年不曾出宫来这条街上逛过,竟不知邺京的物价涨到了这等地步,”魏绎说着,往后丢了个橘子赏给常岳吃,又自嘲道:“若是不当皇帝,这日子还真混不下去。”
御赐之物,常岳不敢轻易剥了吃,他拿袖子擦了擦,小心装进了剑袋里。
魏绎手剥了个橘子,递了两瓣给林荆璞。
林荆璞没接,垂眸将腕上的金镯往上提了提,道:“能在邺京立足之人,往往非富即贵,在吃穿用度上多开销点银子也不算什么。可地方上若也是如此风气,那苦的便是百姓。五十文一斤柿子,三十文才换二两猪肉,哪是跟人讨生活的普通佃户所能负担得起的?”
魏绎微微一滞,佯装无事的将那瓣橘子塞进自个嘴里咀嚼,又听他接着说:“这里是皇都,按理说贵的只有地皮与人力,粮食的价格不可能只单在邺京涨。而地方上别有用心之人要哄抬物价,更为猖獗。”
魏绎听他话里有话,顿觉得口中的橘子一阵酸涩,皱眉应道:“邺京粮食要是水涨船高,其他州县怕是涨得还要厉害。还有,这妇人也是个精明的,这桔子分明酸得很——”
“许是你在宫里把嘴养刁了,”林荆璞这才去取了他掌心剩下的橘子吃,面无表情地吃了两瓣,又问:“户部上个月的邸报中,可呈送了邺京与各地的米价与油价?”
魏绎冷笑:“户部邸报从来都是做给我瞧的,他们高兴怎么填便怎么填。地方上的粮食收成与全国的收成对不上,去年与今年的差额对不上,都是常有的事。上月的邸报送到澜昭殿就让人记档了,还没瞧过,反正瞧不瞧也都差不多。”
物价与民生息息相关。
燕鸿为了清世家之弊,不光是扫清林殷余孽,也常常暗地里打压一些缙绅富豪,手段雷厉风行,致使得地方上动荡不安。一旦生乱,物价自然也会跟着高低浮动,为了稳定局势,他便知会户部在面子上把账目做得好看一些。
魏绎拘于宫中,真正要紧的消息都很难递呈到御前。他知道这些折子与账目必然有假,可半靠猜半靠琢磨,也很难得知实情。
“只怕这次没呈到你眼前的,还远不止是几本账目与邸报那么简单。”
街上拥挤,这条巷子又窄,常岳被几个嬉闹的孩子挤兑了后面。林荆璞也被人从后面挤了一把,无意踩住了魏绎的脚尖。
林荆璞的鼻尖触碰到魏绎下巴,颇有质问的意味:“此时本就是柿子成熟的季节,上个月五十文在邺京还能买十斤同样的柿子,不过短短十日功夫,这价格为何会翻了十倍?”
魏绎眸子压紧,见他站不稳当,当即用大掌去托住了他的腰,漆黑的眸子一沉:“林荆璞,你究竟想说什么?”
“遗以竽瑟美人,以塞其内;遗以谄臣文马,以蔽其外。[1]”林荆璞笑意转冷:“天听蔽塞,天子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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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绎没来得及换上天子朝服,召集六部群臣在澜昭殿议事。
龙座高耸而冰凉,他没心思坐。
今日朝中有近半数官员休沐,午后收到宫里皇帝的急召,不知何事,心生倦怠,一些人不紧不慢地才从府上入了宫。
反而是燕鸿来得最早。
魏绎心中焦灼,午前已让冯卧快马离京,往南而行。他此时便忍而不发,偏要等着六部三品以上官员全部来齐。
萧承晔是最后一个到的,他像是才睡醒不久,耷拉着眼皮,吊儿郎当地晃进了澜昭殿入列。
魏绎剜了他一眼,一声冷笑,喉间的声音沉闷如雷:“临州与允州灾情告急,离江的大水已发了近半月,十万百姓朝不保夕,朝堂之上尔等为何隐而不报!”
肃杀之音在这殿中回荡,摄人心魄,六部官员听了皆是一震,连萧承晔飘荡在梦中的魂魄都被惊醒了。
龙座前的人显得有几分陌生。
无人敢应。
临州与允州靠近离江下游,常年雨水不断,每隔数年便要发一次洪。这是关系民生的大事,若灾情真如魏绎所说到了这般地步,谁又敢瞒报!
那可是抄家诛九族都不能抵过的死罪!
大臣们余光相觑,心思各异,谁也没有答话。
“朕若是不出宫耍一趟,都不知邺京的物价因南边的洪灾连带,果蔬之价涨了十倍不止,邺京尚且如此,临州和允州的百姓现今还吃得起粮吗!”
魏绎咄咄逼人,低声一喝:“庾学杰!”
户部尚书庾学杰一哆嗦,低着头出列:“臣……臣在!”
魏绎随手掀了一份邸报,劈头盖砸在了他脑袋上:“你户部的这些糊涂账目,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你心中可有分寸!”
庾学杰乌纱帽被那邸报都砸了下去,他立刻捡起来戴好,跪了下来,声音颤抖:“皇上恕罪,臣、臣确有失察之责!”
“好一个失察之责。”魏绎看向燕鸿:“燕相觉得,庾尚书此举仅是失察么?”
燕鸿淡淡瞥了眼庾学杰,道:“户部办事不力,邸报造假,欺上瞒下,尚书该交由刑部审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