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作者:薄荷酒
时间:2022-12-02 19:38:23
标签: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他竭力调匀气息,仍然禁不住心底刀绞般的疼痛,几乎要弯下身体。
“洛文箫进来前,殿下点了我几处穴道。”秦肃像是明白他想问什么,简单地答道,“他想让我睡过去,但是又怕阻隔气血,影响我的伤势,所以点得很轻。我不久就醒了,挣扎着从卧房挪到那间内室外面……。二皇子平时看上去温文尔雅,想不到露出真面目,却连畜生都不如。殿下两度昏过去又醒转,他仍然不肯停手,临到末了还想指使随从往殿下身上再补一掌。如果不是李统领派人守在附近,挡住了他们几个……”他的声音有些暗哑,不再说下去。
洛凭渊不会忘记,初次发觉静王武功全失时,内心瞬间的惊疑和痛惜,皇兄的修为被毁得有多彻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还有太子不输于自己的深湛内力,以及试探问起时,若无其事的答复:是混元功。……林林种种,早已有迹可循,一朝点破,事实竟是昭然若揭。
良久,他轻声问道,“那么,青鸾她,其实并不是……”
秦肃缓缓摇头:“洛文箫离开后,殿下昏昏沉沉病了好些天,青鸾哭着在床边请罪,他也虚弱得没力气安抚。殿下从未与魏无泽交换什么条件,青鸾……是不告而别的。”
洛凭渊点了点头,他已经被一重重真相袭击得有些麻木,反而感觉不到痛苦了。恬园短暂的相逢,青鸾一直在说,她做错许多,是有罪之人,一次次问起皇兄的身体。当初在长宁宫,明白受到利用后,她一定非常伤心负疚吧,所以才会跪下请求魏无泽不要加害皇兄,甚至就这样被带走了……
从头到尾,韩贵妃和魏无泽玩弄了一套精心策划的诡计,令各自心愿得遂。并不如何复杂高明,只是,足够恶毒而已。
洛凭渊茫然地望着窗外业已黑透的夜色,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呆坐在御花园里的自己,如此地懵懂无觉,自顾自地沉浸在伤心不幸中,浑然不知,为了保住那葱茏夏日的安静角落,太液池边溅洒水花的片刻自由,皇兄曾被逼到怎样的境地。
可他绝不希望洛湮华牺牲至此,如果能够选择,宁愿住进蕴秀宫,或许上天保佑,还有机会撑到秋天,遇见云游至洛城的师尊……
“五殿下,能够拜入寒山门下,你确实很幸运。”秦肃道,“但你有没有想过,寒山真人久已不履凡尘,为何会突然踏足洛城,真的是云游路过吗?”
洛凭渊这才惊醒,自己不知不觉,将最后一个念头说出了口。他心中剧震:“阿肃,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师尊他……”
“莫真人超然世外,又怎会有兴致入宫与陛下相叙,还恰好动了收徒之念?你从来没有想过其中原因?”秦肃忍耐地看着他,将五皇子震惊无比的神色收入眼底,“既然说起当年的事,我索性都告诉你吧!”
韶安失守之际,琅環皇后已被禁足凤仪宫中,她预感到大难将至,自己死了没什么,但不能不为爱子洛深华留下一条生路。几经思量,江璧瑶写下一封绝笔信,命舍命潜入护持的暗卫带出宫外,送往翠屏山,向寒山真人求助。
莫寒山其时往南海琼花岛访友,归来看到信时,已迟了大半载。世事沧海桑田,他感念故友之亡故,琅環之蒙冤,遂动身往京城而来。
他此行的本意是带走皇长子洛深华,因此抵京后没有立即面圣,而是夜入宫城,来到长宁宫。然而,洛深华得知母后的安排,伤感之余,却推却了随寒山真人离宫的机缘。他说,自己已不能习武,皇帝和韩贵妃不会过于提防加害,而琅環日后终要申冤雪仇,倘若此刻身入寒山,恐怕未来会连累师门。他请求寒山真人收母后抚养多年的幼弟为徒,带洛凭渊远离冷漠凶险的重华宫城,愿皇弟得明师教诲,修成文武,卓然立世。
洛凭渊不知道秦肃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找回神志时,发觉自己倚靠着墙壁坐在地上,桌上蜡烛已燃到尽头,周围一片漆黑,空无一人。
阿肃的话依然回荡在耳边:“五殿下,主上不愿说出往事,是怕你背负太多,宁愿都埋在心里。但他只是个人,也会有支持不住的时候。你如今意气风发,凭着一身上乘武功四处乱闯、受人挑唆,可想过主上是什么感觉?你口口声声责难,怪他无情算计,说他心里只有琅環和大业,可知道他听了有多难过?主上是什么样的人品,你真的不了解?如果能救青鸾,他会不救么?
“韩贵妃、太子、魏无泽,他们没一个不清楚你是主上的弱点,是他宁可自己出事也要拼命护住的人,结果你当众提起青鸾,将破绽送到魏贼面前,他正好故技重施,拿青鸾当诱饵,透过你加害主上!五殿下,你太任性、太不懂事!
“你扪心自问,敢这般不顾轻重地肆意胡来,难道不也是仗着主上宠你,觉得不管闯出多大祸事,他都会帮你收拾烂摊子,即使再过分,他也会包容原谅,舍不得让你受一点委屈!可你都做了些什么,对得起他么?”
秦肃是真的急了,过去一整年说过的话加起来,怕是也比不上这一晚多。他要回去守着静王,临出门前最后道:“主上再也受不住折腾了,你……好好想想吧!”
洛凭渊抱住膝盖,在黑暗中缩靠在墙边。他眼前模糊地浮现一些片段情景,初回洛城,静王府中牡丹如锦,那个人一身青衣,从花木从中立起身,淡然看着气势汹汹的安王,直到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沉静的眼瞳里忽而泛起层层涟漪。
奉旨入住那一天,杨越领着不情不愿的他走到西院含笑斋,招手叫来两名等候的小侍从,白露指着门楣上的匾额,骄傲说道:“这是主上的亲笔,特地为殿下题写的,主上说,远山含笑!”
第一次在澜沧居树下一同用饭,他问:皇兄,你的内力是怎么回事?洛湮华止住低咳,淡淡答道:“我练功走火了,你没有听说么?”
曾几何时,窗外细雨潇潇,他与皇兄在室内倾谈。洛湮华带着微笑将他送至院门,静静说道:“凭渊,你长大了,我很高兴。”
还有后园莲池畔的偕行漫步,书房中共议政事的朝暮晨昏,夕闻鼓雷霆鸣震,长宁宫前相视无言……
为了洛湮华的不愿多言、不肯解释,他赌气、误会、无端指责,然而皇兄所隐瞒不愿分享的,唯有伤痛。就像月轮圆了又缺,无论病得多么严重,他也只是淡淡微笑,对自己说没事。
只有一次,被奚谷主强制休养的时候,他问皇兄为什么出神,洛湮华说:“我在想,自己或许太贪心了,总是盼望得到更多。”
下山之际,师尊叮嘱,耳闻目睹未必就是事实,要用心去体会,他慎重答应,却没能做到。
绮霞峰上八载寒暑,有师尊教导,师兄弟们陪伴,他在勤学苦修中摆脱孤寂,重拾希望。可自己从不知道,那些温暖充实的岁月、人人羡慕的际遇是有代价的,源自长宁宫门后,那个人的挣扎血泪,静王府中静默的守候;就像当他心情灰暗地走在后宫小径时,并不明白,在青鸾之外,还有一双关切的眼睛始终注视着自己,为了他倾尽所有。
怎么办呢,皇兄已经病得这样重,自己明白得太晚了?
不,奚茗画说过需要解药,只要尽早回到洛城,解去碧海澄心,一切还有机会挽回。
洛凭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倏然喉中一甜,吐了口血,但他并不在意。
头脑仍是一片麻木,他知道,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悔意将会席卷而来,如不息的潮水,反复冲刷心田,在接下来每一个不眠的夜晚常相伴随,或许要等到很久很久以后,这份伤痛才会与今晚得知的事情一道逐渐化开,融入记忆,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尽在无言
之后几天,为了督促杭州府加紧进度,洛凭渊不得不分出精力到驿馆坐镇,但大半时间仍然守在白家庭院。地方官员士绅见到宁王冷峻沉默,杀机隐隐,比传闻中更为难打交道,又有闵家一夕倾覆的殷鉴当前,都收起了侥幸心理,看样子,倘若不能如期完事交差,这尊大佛就要变成瘟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