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不寐
——与人私约出走,是他平生第一次;而现在等人不至的qíng景,也是平生第一次。
“阿飞!阿飞!”已记不得是第几次呼喊,但四周仍是一片寂静。
已经两个时辰了。为什么迟了这么久?是阿飞出事了吗?他心急无已,恨不得马上去寻个究竟,却又不敢离开杜鹃山。
万一阿飞马上就来了呢?
就在这踌躇不定站立难安间,忽闻得山下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锣鼓,正由远及近。
殷青玉走过去几步,向下望去。
一支耀眼夺目的队伍,人们身着劲装面露笑容,队伍带着十几车的礼箱,系以花红绸缎,十分热闹喜庆。
殷青玉只看一眼,便愣在了原地。
这支队伍旗帜飘扬,赫然是“龙威镖局”四个大字!
当先一人骑在马上,盛装俊容,正是程飞!
殷青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想大声喊他,告诉他自己在这里,在等着他!可是张开了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一车车打点整齐的礼箱上,贴着大红的“聘”字!
聘……
这不可能,一定是看错了!可是不管怎么眨眼再看,那大红的“聘”字却那么醒目,锣鼓chuī打声也震得让人头晕。
程飞一眼也没向山上看来。
队伍经过了杜鹃山,开向城外。终于,消失在了视线中。
殷青玉站了很久,才终于回过神。
他,是要去提亲下聘……
对呀,从这条路出了城,往西而去,就是逍遥堡的方向……
“……程老爷子不知多喜欢凌微微,恨不得张口就叫儿媳妇,你以为程飞会为了你,违抗父命放弃前程?”
是啊,殷凤翔说得真对……原来人人都看得清楚,只有自己,还不自量力地以为……
无意识地笑了一笑。难怪那么多人都笑话自己,看不起自己,实在不怪别人,是自己太笨了……
真的太笨。
可是,既然你不肯,当初又为什么要答应我?
“不见不散,风雨同往”这几个字突然疯狂地在耳边响起,反反复复,响个不停。
殷青玉忍不住倒退了两步,用手死命捂住双耳,仿佛害怕继续看到程飞队伍走过的道路,急忙转身冲向山的另一头。
山的另一侧风很大,放眼看去,没有道路,没有行人——山下是粼粼江波,夕阳倒映江面之上,艳美无比。
江风好大,双耳总算没有那么难受了……他缓缓把手放下,迟疑地从怀中摸出小小的木雕毛驴,怔忡地看着。
记得第一次见到他以后,就总是想着他,喜欢看他,跟他说话。和他在一起,度过了很多欢笑的光yīn,那种快乐,一生都值了……
但是,如果知道有这一天,还是会宁愿从来没遇见过他吧……真的太痛了,根本没有办法形容。
愣愣地站着,小木雕从颤抖不止的手指滑落下去。
☆、故忆
“哐啷!”又一个古玩碎在雁来轩的地面。一向整洁明净的屋子里此时满目láng藉,花瓶、玉器乃至笔架、杯盏碎落一地,殷凤翔在凌乱的物什中站了片刻,又扯下墙上那幅大家名作《风》,撕了粉碎。
他们竟然……
竟然!
自己到底还是料错了。殷凤翔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风chuī入窗子,碎纸片在地面打着旋。
从小,就察觉到大家待他们兄弟两个不一样。父母对大自己两岁的哥哥总是冷眼相待,话也不肯多说,就连那些仆人侍女,见了自己百般讨好,却对长公子轻忽冷漠。
庄里没有其他适龄玩伴,所以父母勉qiáng让他们在一起玩耍。等到稍微年长,父母便不许他们亲近,诸如“你是庄里未来的主人,要自重身份,别跟那没出息的混在一起”这类言语更是常在耳畔。
于是他渐渐疏远了哥哥,即便见面,也不会主动开口。
哥哥似乎也懂得其中的缘故,并不来质疑追问,也不敢主动接近他。
——那时,关于秋裳的传言、庄主夫人的态度、下人们的窃窃私语已经足以让两个不足十岁的孩童感知世事艰深。
两个人越来越疏远。别说兄弟,就连玩伴也算不上了,简直就是不相gān的两个陌路人。相遇当做没看见,已成常事。
说心里一点不歉疚,那是假的。哥哥xing子非常好,在一起玩耍的短短几年里,总是对他百依百顺,从未生过他的气,即使父母这般薄待,哥哥也不曾对他心存芥蒂。
可他不能当面违逆父母,为哥哥说话。他虽年纪还小,却敏锐地知道,这么做只会让父母更加生气,更加憎恶哥哥。
八岁那年,父亲对哥哥动用了家法,原因又是哥哥的生母。他得到消息赶过去,听下人说父亲正在气头上,恐怕这个不顺眼的公子要没命了。
他便去找母亲,非要她把父亲找来陪自己练武。殷夫人说你爹在教训人,不便进去。他便不依不饶,说父亲不看重自己,武艺练不好将来怎么当一庄之主云云。殷夫人只得进去打断了父亲正在进行的家
法。
可哥哥已经伤得不轻,鞭伤引起高烧不退,吃什么吐什么,看父亲的意思,是让他自生自灭。于是又去找母亲,几句言语,殷夫人顿时觉得清露园已经死过一个人,再死一个也未免太晦气,便请来了大夫。
总算大夫妙手,哥哥渐渐痊愈。可这样的事有一次就有第二次,只怕哪天当真xing命不保。他只能暗中在意,每每父母触及旧事为之窝火时,他便及时转走话题。
好在哥哥也没再提过生母的事,大约是已经心灰意冷,不yù再为生母的名誉分辩。
随着渐渐长大,见外客的次数也越来越多。父亲从来只带他会见宾客,绝口不提长子;那些江湖世jiāo也从来只对他赠送贺礼,没一个人言语提及殷家长公子,更别说送礼了。
收到的贺礼堆积如山,他会挑出其中的书画、雕刻,混合着其他一些贺礼置放在杂棚里,充作丢弃不要。他知道有人会把它们捡走,也这么等着。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他越来越出色,日日忙碌;而哥哥则越来越不起眼,只是埋头画画。两人碰面、说话的时候越来越少,自然也越来越远。
十四岁那年,他从父亲处议完事出来,路经湖边,看到哥哥的笔和画纸放在岸上,人则蹲在浅滩处,一只手挽着衣摆,另一只手则轻轻摆弄荷叶。
他不由停住了。
哥哥把荷叶姿态扶好,转身要拿纸笔,一抬眼看见了他,有点惊讶,嘴唇微微开启,似乎要对他说话,却又止住了……一双眼睛望着他,充满盼望,却没有勇气开口。
这样的眼神让他的心猛地一跳。
他也没开口,如往常一样,冷淡地从旁边走开了。
也许哥哥是想对他打个招呼,寒暄几句,但积累下来的疏远,致使难以开口,也是常qíng。但不知怎么,那衣摆下露出的一截洁白小腿和那种充满盼望却不敢的眼神,直到晚上还在他脑中盘桓不去。他当晚竟然初次梦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