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瞬华》完结+番外
送走了商杪杪,裴清和还站在坡道上,看着阳光在坂道上洒了金粉,邻里的墙垣、藩篱的秋日花草迎风摇曳,他的心跟着有点浮躁。
其实他们都清楚根本没什麽好担心裴清和,只是越来越捉摸不透裴清和这人,倒不是要了解他,而是抓不到脉络,看起来好像平凡规矩的生活,偶尔也会在外头酒店喝个烂醉,或是临时兴起把身上的钱赌光,又或者跑去哪儿大闹一番。
但是混乱後的隔天,又恢复成众人习惯的裴大夫,其实连裴清和也不太懂自己想干什麽,心里空了一处,做什麽都没办法定下心。
「做什麽都不像自己了。」裴清和低吟失笑,转身进屋。
从前没有秋灿,他还不是照样过日子?可是失去之後,他才发现这事不能这麽想,就好像一个人从前大病一场,原本的身子骨就好,当时没钱买药也勉强熬过,可後来老了,没体力再承受相同的病痛,就需要常期服药,否则只好等死。
裴清和把外袍脱了准备明日再洗,接着烧水沐浴,坐在浴桶里的时候他就在想,自己是不是也在等死而已。
很多时候,身在何处并不重要,而是在於此後要往何方。
「往哪儿跑都一样。」裴清和泼水抹脸,苦涩低笑。自从那事发生过後,自己去哪儿也已经不重要,因为没有秋灿。
* * *
在这年代,到外地不仅需要足够的盘缠,有些地方还得向官府申请通行令,当然体力也是个问题,水土不服客死异乡的人不在少数。若非生来从商的人,是不会轻易往外跑的。
从前因为身份的关系,裴清和跑遍大陆,又因为秋灿的缘故,天南水北走了许多地方。然从丰姜到京城,虽说比到偏远的北方近,却也没比较近多少,京城与丰姜之间地势复杂,无论走哪条路都麻烦,着实是隔了千山万水。
京城不南不北,但是偏东,裴清和抵达万济医馆时已经比信里说的时间晚了五、六天。万济医馆就剩一个莫老头儿在作主,可年底莫爷爷就要回老家,剩余时间就要把医馆的事务交给其他年轻人。
裴清和心里有数,裴素炘是想让他来接手,正所谓肥水不落外人田。但事情并没有如此简单,医馆除了莫爷爷,还有三名年轻大夫,两位药师,以及他们底下学习的孩子,就不知道那儿的情况如何,但裴清和并无相争之意,心里打算去了再见机行事。
大清早城门刚开,裴清和入城後便熟门熟路找到万济医馆,门外两个孩子拿扫帚打闹玩耍,见到裴清和是个熟面孔就立刻装认真,低头扫地,等他走近才开口喊:「裴大夫!」
「乖。」裴清和在他们心里的印象就是个温雅和善的叔叔,他没罗嗦什麽,只问道:「听说新来了一个人?」
一个孩子立刻答应:「他住後面边角的房间,本来屯杂物的,没位置给他住,他自己清理,现在都听马大夫的安排做事。」
「嗯。」裴清和点头表示听见,接着说:「往後他归我管。我会跟马大夫说。」
「知道啦。」
裴清和跨进医馆门槛,回头又问:「是了,那人姓甚名谁?」
「叫阿叶,听说只记得小时候的事,连名字也忘了,所以裴师公给他起小名叫阿叶。」
另一个孩子神秘兮兮凑到裴清和身边揪他衣角,一手拱在嘴边小声道:「听说他长得好可怕,棋院的朋友说他脸上肉都是烂的,裴大夫你心里要有个底才好。」
「唉呀,裴大夫什麽都见过的,哪会怕。」
裴清和摆手笑着让他们去扫地,自己进门往客房卸下物品。万济医馆的人在京城都有自己的住处,馆内二楼两间房是莫老头儿和单身的马大夫住,忙得太晚的人则直接睡在一楼耳房,阿叶住的则是屯物的小仓库,明堂另一侧旁舍则是客室,因为裴清和要来而预留给他。
他印象中那间小仓库空间狭窄,堆满杂物,医馆东西多又没别处搁,料想那阿叶只是将灰尘蜘蛛网清掉就睡进去了吧。
「果真如此。」裴清和打开小房间的门,就见阿叶睡在杂物堆间,乍看像床板的地方是拿了两个木箱架了块木板,天气逐渐转凉,所以木板上垫了旧棉被,睡觉时就连人一块儿卷起来,枕头则是一本厚重的医书垫着。
信中提到的丑人阿叶睡得天塌不惊,侧卧蜷起身,嘴巴微微嚼动好像梦见在吃东西,至於样貌很平凡,裴清和踱到阿叶面前打量,发现鬓发边际有古怪,脸皮有点浮起,他皱眉弹了下阿叶的额头轻斥:「你戴着面具睡,知不知道这多伤脸?」
阿叶吓醒,发现有个陌生人再骂自己,两手赶紧从旁边摸索出一个布袋套住头,袋上挖了两个洞,隐约还能见到洞里的眼睛紧张害怕的瞅着人,看得裴清和好气又好笑。
「我是裴清和,往後你归我管了。跟我来。」
阿叶揪着布袋拉须的边缘发愣,裴清和回头又喊道:「过来呀。怕什麽?又不会吃了你。」
裴清和把他带到自己待的客房里,让阿叶坐着等,阿叶见他像在调什麽东西就问:「裴大夫,你、你在弄什麽?要不要我帮忙?」
阿叶的嗓子是细微而沙哑的,大概是被嫌过声音难听,他说话音量并不大。裴清和答道:「我在调药水帮你把面具卸下。叔公说你脸上的伤费了好些时日才重长出来,虽然不太能见光,但也不该用这方式把脸皮闷着,容易患病发烂。」
阿叶尴尬道:「我以前不这样遮,裴师父他们拿有遮纱的帽子给我戴,可进城时帽子跟细软一并掉到桥下河里,冲走了。剩肩上一个小包袱,里头有假脸皮,我怕吓人就先戴,再拿布剪两个洞套着好出来活动。」
「其他人不管你?」
「他们太忙。」
裴清和端了药水走来,哼气道:「你对他人不好意思,就好意思委屈自己?枉我叔公费事儿医你了。把头仰着,我上药。」
阿叶无辜的扁嘴仰首,裴清和看他一副可怜的模样,蓦地想起从前秋灿向自己讨糖吃的模样,动作顿住命令道:「闭眼。」
「噢。」
假脸皮被卸下来,裴清和才看清楚阿叶的模样,虽然不像一般人对烧伤的脸的印象,称不上恐怖,但非常怪异。阿叶这张脸的皮肉曾经严重烧伤过,烂了之後又要它重新长好,医治的人在这期间定是费不少心力,但裴素炘有众多弟子,想来不必经他叔公的手,就是阿叶自己应该吃不少苦头。
裴清和看着那过於苍白又颜色不均的脸皮还有颊边、眉眼几处曾深刻过的伤疤,不由得愣住,他不是怕这张脸,而是对於阿叶脸上出现这种伤感到讶异。
「好了麽?」
「嗯。」裴清和拿拧过的毛巾把阿叶的脸抹了抹,捏着阿叶下巴端视一番,看看有没有起了疹子或奇怪的斑,又平静问他:「你怎麽伤的?」
阿叶答道:「我在山上被熊追,爬到树上躲,树干里头腐朽断了,我摔下山,就被师父救了。」
「……干什麽上山,哪儿的山?」
「我全不记得,是师父告诉我的。我只记得小时候一些事,六、七岁後的事我不记得了。」
裴清和越看越觉得这轮廓熟悉,虽然听到阿叶说的话,世上的事无奇不有,但他还是不由得望得出神。
阿叶的下巴被捏着,脖子发酸,他尴尬的别开视线把脸退开,裴清和才回过神来。
「那种仓库住不了人的。今後是我关照你,你睡这间房吧。」
阿叶双眼绽光,高兴得两手交握喊道:「真的?」
「嗯。」
「裴大夫你人真好,要把房间让我。」